重庆,刘湘官邸,书房。
夜风拂过窗棂,送来山城的微凉水汽。
亲卫队长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从黑暗中显现,他双手捧着一封信,递到刘湘的书桌前。
信封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敬语和称谓,只有一行刚劲有力的字,笔锋锐利,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新式武器成果展示申请”。
刘湘的亲卫队长,无声地将山坳里发生的一切,用最简练的语言汇报完毕。
射击声、老技工的狂喜,以及刘睿那平静得近乎反常的态度。
刘湘捻着信封,没有立刻拆开。
他指尖的触感告诉他,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他缓缓撕开封口,抽出信纸。
上面的内容,比他想象的还要简单,甚至堪称无礼。
“新24式轻量化重机枪研制成功,请父亲及各位将领检阅。”
没有过程,没有解释,只有一句冰冷的结果陈述。
这不像是儿子的请求,更像是一份战书。
一份向所有质疑者发出的战书。
刘湘看着那行字,许久未动。他那双深沉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幽深的湖水。
半晌,他将信纸轻轻放在桌上,抬起眼,看向亲卫队长。
“去,给范师长、唐师长……所有二十一军在城里的师级以上将领,都送去请柬。”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分量。
“就说,我刘湘请他们明天上午,到江北靶场,观摩一场特殊的演习。”
亲卫队长愣了一下。
这事,闹得这么大?
刘湘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目光转向了墙上那幅巨大的四川地图。
“另外,给兵工署的汉斯先生也送一份,请他务必作为技术顾问,到场指导。”
“是!”
亲卫队长躬身领命,身影再次没入黑暗。
书房里,只剩下刘湘一人。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着山城璀璨的灯火。
风,似乎更大了。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重庆的所有公馆。
“什么?刘甫澄请我们去看他儿子的新式炮仗?”
范绍增的公馆里,他刚打完一轮麻将,听到副官的报告,手里的牌“哗啦”一声全洒在了桌上。
他捡起那份制作精美的请柬,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这……这……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会炸膛的玩意儿,真造出来了?”
牌桌对面的一个师长嗤笑一声:“我看不是造出来了,是牛皮吹破了,他刘甫澄拉不下脸,准备当众训子,给大家一个交代呢!”
“有道理!”另一个将领附和道,“不然何必把汉斯顾问也请去?那就是个铁面判官,让他当场鉴定一下,是骡子是马,一目了然。到时候,那二少爷的脸,可就丢到德国去了!”
范绍增摸着下巴,那双看似憨傻的眼睛里,精光一闪而没。
他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刘湘是什么人?爱面子胜过一切。如果真是个笑话,他会藏着掖着,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
“有意思,有意思!”范绍增一拍大腿,“去!明天备车,老子倒要看看,这二少爷是真疯了,还是真有通天的本事!”
同样的议论,在川军各个高层的圈子里上演。
嘲笑,讥讽,幸灾乐祸。
所有人都把这当成了一场闹剧,一场由刘家二少爷导演,刘湘亲自收场的滑稽戏。
而作为最初的“情报员”,钱管事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更是差点笑岔了气。
他躲在南郊修械所外的破屋里,对着一个同样被赶出来的帮工,手舞足蹈。
“疯了!那小子彻底疯了!他以为他是谁?神仙下凡?水冷改气冷,他当自己是火神爷吗?”
钱管事唾沫横飞,脸上满是报复的快感。
“明天!明天就是他的死期!当着甫公和全川军将领的面,那枪一响,‘砰’地一下炸成一堆废铁!我看他那张小白脸往哪儿搁!”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刘睿身败名裂,被刘湘大骂着赶出家门的场景,激动得浑身发抖。
……
第二天上午,重庆近郊,江北军用靶场。
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靶场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的靶位静静矗立。
靶场中央,刘睿背手而立。
他的身后,孙广才和几名老技工,如同最忠诚的卫士,护卫着一具被厚重油布包裹着的“怪物”。
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紧张,只有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和狂热。
昨夜那狂暴而稳定的咆哮声,彻底摧毁了他们旧有的认知,也铸就了他们此刻无上的信心。
远处,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一辆辆黑色的福特轿车,鱼贯驶入靶场。
车门打开,一个个在四川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军中大佬,陆续下车。
刘湘走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面容肃穆,看不出任何情绪。
范绍增紧随其后,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只是眼神不住地往那块油布上瞟。
唐式遵等人则大多板着脸,神情中带着几分不耐和看戏的意味。
人群中,一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白人,显得格外醒目。
他就是川军兵工署重金聘请的德籍顾问,汉斯·克虏伯。一个据说是克虏伯家族旁支的枪械专家,为人极其高傲。
汉斯扫了一眼场中那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又看了一眼那块鼓鼓囊囊的油布,鼻子里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哼。
他甚至懒得走近,只是抱起双臂,站在远处,像是在等待一场拙劣表演的开场。
刘湘走到刘睿面前,停下脚步。
父子二人对视。
一个眼神深沉如海,一个目光平静如渊。
“人都到齐了。”刘湘开口,声音平淡。
“可以开始了。”刘睿回答,同样简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对奇怪的父子身上,然后,又齐刷刷地投向了那块神秘的油布。
刘睿没有多说一个字。
他转身,走到那挺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武器前。
全场鸦雀无声。
只听见风吹过油布的“呼啦”声,和某些将领压抑不住的,带着嘲讽的轻咳。
刘睿伸出手,抓住油布的一角。
然后,猛地向后一掀!
“哗啦——”
油布飞扬,一头静静蛰伏的钢铁猛兽,骤然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嘶——”
倒吸冷气的声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挺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武器。
它有着马克沁重机枪的基本轮廓,但原本臃肿笨重的水冷套筒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粗壮、布满散热孔的枪管护套。
透过护套的孔洞,可以隐约看见里面那根刻满了精密螺纹状散热片的枪管。
枪身整体小了一圈,线条变得干练、凌厉,充满了暴力的工业美感。
枪口那个全新设计的制退器,和枪身后部的手枪式握把,更是让它脱离了老旧武器的范畴,显得极具攻击性。
“这……这是什么东西?”一个将领喃喃自语。
“看着像是24式,但怎么……怎么长成这样了?”
范绍增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那挺枪,像是在评估一头前所未见的猛兽。
远处的德国顾问汉斯,原本轻蔑的表情也僵住了。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以他专业的眼光,他能看出这把枪的设计思路,绝对不是胡闹。
那种气冷结构,虽然大胆,但充满了某种他无法立刻理解的工程学逻辑。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刘睿动了。
他没有叫人帮忙。
他只是俯下身,一只手握住枪身中段的提把,另一只手扶住枪尾。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腰部一发力。
一个人,就这么将那挺本该需要两到三名壮汉才能抬起的重机枪,轻而易举地提离了地面!
全场,死寂!
所有懂行的人,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了出来!
他们看见刘睿抱着那挺重机枪,甚至还轻松地向前走了两步,然后稳稳地将其放在一旁的三脚架上。
“咔哒”一声,枪身与架子完美结合。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不费力。
“这……这不可能!”
一个以力量着称的旅长失声叫了出来。
他亲手搬过马克沁,知道那玩意儿有多沉!别说一个人搬,就是两个人抬,走远点都得换着手!
可眼前这个看着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竟然像抱一根木头一样,把它提了起来!
这把枪……到底有多重?
所有人的大脑,都感到一阵轰鸣。
光是这个重量,就已经彻底颠覆了他们半辈子对“重机枪”这种武器的认知!
范绍增的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他死死盯着刘睿那只依旧轻松提着枪的手,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猛地意识到,如果这个重量是真的……
那它在战场上的意义,将是革命性的!
刘湘的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但他那双一直紧紧攥着、指节泛白的手,在这一刻,悄然松开了。
一直站在远处的德国顾问汉斯,再也无法保持他那高傲的姿态。
他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快步走了上来,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他冲到那挺枪面前,没有碰,只是围着枪,一遍又一遍地打量,嘴里用德语飞快地念叨着什么。
“气冷……强制气冷……减轻了这么多……材料,是什么材料……”
刘睿没有理会所有人的震惊。
他只是平静地站直身体,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然后,他从身后的弹药箱里,拎出一条金黄色的、装满了子弹的布制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