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睿的声音通过电话线,化作冰冷的指令,砸在雷动的耳中。
雷动握着话筒的手紧了紧,他看了一眼峡谷那如同被巨斧劈开的狰狞入口,又看了一眼山道上那两支如同炸毛公鸡般对峙的部队,最终只回了两个字:“明白!”
他放下电话,转向剑拔弩张的罗泽州和罗冠雄。
“总指挥部最新命令!”雷动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山谷间的风声和两万人的喘息声,“原定路线更改!两师,由‘一线天’峡谷通过!”
“什么?!”罗冠雄第一个炸了,“一线天?那他妈是人走的路吗?两万多人挤进去,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吗?”
罗泽州脸色也瞬间沉了下去。一线天的凶险,他比谁都清楚。
雷动没有理会他们的质问,继续宣布规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
“规则很简单。谁先成建制地走出峡谷,谁就赢。总分,加一百分。”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身后的新编旅士兵,枪口微微下压,但警戒的姿态没有丝毫放松。
一百分!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刚才拼死拼活跑了一百多公里,最后得分是零。现在,只要过了这道峡谷,就能拿到一百分!
“成建制?”罗冠雄咀嚼着这三个字,随即脸上露出一抹狞笑。他明白了,刘睿这是要看谁的拳头硬,谁能先把对方挤开,抢先通过!
“弟兄们!”罗冠雄猛地拔出腰间的驳壳枪,指向峡谷入口,“狭路相逢勇者胜!给老子冲!把二十一军的软蛋给老子挤到山沟里去!谁第一个冲进峡谷,老子赏他十块大洋!”
“吼!”
杨森麾下的这支狼兵,被压抑的怒火和重赏的刺激瞬间点燃,他们红着眼,像决堤的洪水,朝着那狭窄的峡谷入口猛扑过去。
“师座!”罗泽州身边的团长急了,“再不抢,入口就没了!”
罗泽州死死盯着那疯狂的人潮,又看了一眼那本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的《山地步炮协同构想》,脑中一道闪电划过。
“停下!”他厉声喝止了自己同样准备冲锋的部队。
“所有人,后退三百米!原地休息!”
“什么?”
“师座,您说什么?”
所有的军官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看那一百分就要被二十军的人抢走了,师长竟然下令后退?
“我再说一遍!”罗泽州的眼神扫过每一个错愕的下属,声音斩钉截铁,“后退!埋锅!造饭!让弟兄们吃口热的!”
这个命令,比让他们去冲锋陷阵还要让人难以理解。二十一军的士兵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在军官们的呵斥下,不情不愿地向后退去,与那股冲锋的人潮拉开了距离。
“哈哈哈!看到没!唐家的兵,都是些没卵蛋的货色!这就吓趴下了!”
“跑不动了?那就看着爷爷们怎么拿这头功吧!”
二十军的士兵们一边冲,一边肆无忌惮地嘲笑着。
罗冠雄也勒住马,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埋锅造饭”的罗泽州部,脸上满是轻蔑。他冲着罗泽州的方向,比了一个拇指向下的手势,然后头也不回地催马冲向峡谷。
一线天峡谷,名副其实。两壁刀削斧劈,最窄处仅能容一人一马勉强通过。罗冠雄的部队像一窝蜂似的挤在入口,为了抢先进去,自己人先推搡起来,军官的叫骂声和士兵的抱怨声乱成一团。
看着这混乱的一幕,罗泽州身边的一名团长终于忍不住了,他冲到罗泽州面前,压着声音急道:“师座!你糊涂了!一百分啊!就这么让给他们了?我们怎么跟唐军长交代?”
罗泽州没有动怒,他只是指着那乱糟糟的峡谷入口,又指了指远处的峡谷出口,平静地问:“李团长,你算算,这个峡谷有多长?”
“报告师座,地图上标注,全长十五公里!”
“一次只能过一个人,一万多人,需要多久才能全部通过?”
那李团长愣住了,他张了张嘴,算不出来。
罗泽州替他说了答案:“就算他们跑得跟兔子一样快,一刻不停,最后一个人走出峡谷,至少也是十个小时之后!十个小时!这支部队被拉成一条十五公里长的细线,首尾不能相顾。他们进去的时候挤成一团,出来的时候,就是一盘散沙!”
他拍了拍李团长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刘家那小子要的,是‘成建制’!一盘散沙,就算第一个人走出来了,算赢吗?他们要在峡谷另一头,把这一万多人重新整队,又要多久?那时候,他们已经跑了十几个小时,又累又饿,还有力气站直吗?”
李团长的眼睛越睁越大,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
罗泽州看着自己那些虽然疑惑,但已经开始生火烧水的士兵,继续说道:“我们,就在这里,吃饱喝足,养精蓄锐。等他们的人全都进了那个绞肉机,我们再整队出发!我们进去的时候,是以连为单位,进去一个连,出来就是一个连!到了另一头,半小时就能集结完毕!你告诉我,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说完,他从勤务兵手里接过一个饭盒,大口地吃起了还冒着热气的米饭和咸菜。
这一刻,那本《构想》里的字,不再是纸上谈兵的战术,而是活生生的智慧。
……
重庆,总司令部。
“糊涂!唐式遵这个师长是猪吗!”刘湘一巴掌拍在沙盘上,气得胡子都在抖,“临阵退缩!埋锅造饭!他这是要把川军的脸都丢光!把唐式遵的脸都丢光!”
他指着沙盘上那面代表罗泽州部的,已经停止不动的小旗,对身边的参谋怒吼:“记下来!演习结束后,这个罗泽州,就地免职!”
“父亲。”
刘睿的声音响起,他走到沙盘前,亲手将那面代表罗泽州的小旗,又往前挪了挪。
“您先别急着生气。您看。”
他指着代表罗冠雄部的那面旗,它已经深入了代表“一线天”的狭长模型里,但整面旗子所代表的部队,被拉成了一条极细极长的红线。
“罗冠雄是莽夫,他只看到了‘先’字,却没看到‘成建制’三个字。他以为这是赛跑,可我考的,是算术。”
刘睿拿起一根指挥杆,在沙盘上轻轻一点。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罗冠雄的兵,现在冲得越猛,出来的时候就越散。等他们精疲力竭地在峡谷另一头,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转时,罗泽州的部队,吃饱喝足,整整齐齐地走出来,直接列队报到。”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父亲那张由惊怒转为错愕的脸。
“父亲,您说,到时候,雷动面前的记录板上,谁的名字会先被写上去?”
刘湘怔住了。他看着沙盘上那看似愚蠢的“按兵不动”,和那看似勇猛的“长驱直入”,背后隐藏的逻辑,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这不是在比谁的腿快,也不是在比谁的拳头硬。
这是在用两万人的体力和意志,在一个绝境里,验证两种完全不同的建军思想!
一种是只知猛冲猛打的旧军阀逻辑。
一种是讲究计算、效率和组织的现代军事逻辑。
刘湘的怒火消失了,取而代ed之的是一种后背发凉的震惊。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局,设得太深,太狠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线天峡谷,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炼狱。罗冠雄的部队在狭窄湿滑的谷底挣扎。不断有人滑倒,有人掉队,装备被岩石挂住,军官的命令根本传达不下去,整支部队的士气在无休止的行军中被消耗殆尽。
六个小时后,峡谷的出口,终于出现了第一个二十军士兵的身影。他像个要饭的,衣服被挂得破破烂烂,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士兵们三三两两地从峡谷里钻出来,一个个东倒西歪,疲惫不堪。罗冠雄和他的军官们在出口处声嘶力竭地吼着,试图将这摊烂泥重新捏合成形,但收效甚微。
而就在此时,峡谷的入口处。
罗泽州扔掉手中的饭盒,猛地站起。
“全师集合!”
一声令下,吃饱喝足的二十一军士兵,迅速以连为单位集结完毕。他们的脸上没有疲惫,只有即将投入战斗的昂扬。
“目标,峡谷对面!出发!”
罗泽州一挥手,上万人的部队,没有丝毫拥挤,如同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以连为单位,井然有序地,沉默而迅速地,投入了一线天的黑暗之中。
山谷的这一头,是乱成一锅粥,疲惫不堪的散兵游勇。
山谷的那一头,是队列整齐,士气高昂的钢铁洪流。
胜负,已然分晓。
刘睿放下望远镜,转头看向身旁同样震撼的刘湘。
“父亲,这才是我想要的川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