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睿站在窗边,看着操场上已经初具雏形的队列。
集结的号声散去,五千名新兵正在各自的临时营区列队。他们的动作还很生涩,队列也谈不上整齐,但那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渴望的脸,以及身上崭新的灰色军装,汇聚成一股汹涌的生命力。
桌上,还散落着几份电报和一封密信的灰烬。
王瓒绪的急切,邓汉祥的精明,唐式遵的老道。
豺狼、狐狸、老虎……各方势力已经嗅到了血腥味,或者说是闻到了利益的香气。他们都在试探,在观望,在盘算如何从这支横空出世的强军身上,撕下属于自己的一块肉。
刘睿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自己的手上。
他有当世最强的工业外挂,能造出超越这个时代的神兵利器。
可他清楚,兵器终究是死的。
真正的战斗力,源于使用兵器的人。
“报告!”雷动大步走进指挥部,他的一团刚刚完成上午的队列训练,嗓子已经喊得有些沙哑。
“情况怎么样?”刘睿问。
“兵是好兵,个顶个的壮实,学东西也快。”雷动灌下一大口凉茶,眉头却皱了起来,“但……还是不对劲。”
“说。”
“我让他们练协同,一个班分成火力组和突击组,交替掩护前进。可一跑起来就乱了套,还是老样子,军官一挥手,弟兄们就一窝蜂往上冲。机枪手也不知道压制哪个点,全凭感觉打,子弹浪费了一大堆,效果还不好。”雷动一拳砸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把嗓子喊破了,他们还是不明白!这不是敢不敢死的问题,是不知道该怎么打!”
跟在雷动后面进来的张猛,也是一脸的憋闷。
他那个团正在进行班组进攻演练,结果也是一团糟。两个班协同,打得跟两个连混战一样,互相挡住了射击路线,差点造成“误伤”。
“二少爷,这帮新兵蛋子,还有那些从别的部队过来的老油子,脑子里的东西都定型了。你跟他们讲战术,讲配合,对他们来说,比让他们去冲刀山还难。”张猛瓮声瓮气地说。
刘睿没有意外。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个问题。
就像你给一个用惯了算盘的账房先生一台计算机,他首先想到的,还是用手去拨弄那些按键。
硬件的升级,永远要伴随着软件的迭代。
而军队的“软件”,就是从最高指挥官到最底层士兵,那一整套的战术思想和指挥体系。
“把周副旅长、陈守义,还有范哈儿那边派来的三百个袍哥头目,都叫过来。另外,所有连级以上军官,全部到旅部会议室集合。”刘睿下达了命令。
……
半小时后,独立旅最大的会议室里,挤满了人。
雷动、张猛、陈守义等嫡系军官站在前排,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
他们身后,是近百名新提拔或外调来的连、排级军官,他们中的许多人,脸上还带着困惑和不安。
而在会议室的另一侧,气氛就显得有些散漫。
由刘湘亲自指派的副旅长周岳廷,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他身边的几个老牌团营级军官,也是刘湘安插进来的“沙子”,此刻正低声交谈,神态各异。
最后面,则是范绍增派来的那群袍哥骨干。他们大多敞着衣襟,嘴里叼着烟卷,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看着眼前的阵仗,眼神里满是江湖人的不羁和审视。
“各位,”刘睿走到台前,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嘈杂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今天把大家叫来,只为一件事。”
“从明天起,成立‘川军独立第一旅军官教导队’,我亲自兼任教导队队长。”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你是团长、营长,还是排长、班副,也无论你是黄埔出身、行伍提拔,还是袍哥大爷,全部都是教导队的第一期学员。”
话音刚落,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
“搞么子哦?老子们是来带兵打仗的,不是来当学生娃的!”一个袍哥头目忍不住嚷嚷起来。
周岳廷身后的一个老派军官也皱起了眉头,他叫李牧之,是刘湘的老部下,被安排到辎重营当营长,此刻他站出来,对着刘睿一拱手:“旅座,军官教导,本是好事。但大战在即,部队整训千头万绪,我们这些主官若是都去上课了,部队谁来管?”
他的话,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
刘睿的目光扫过李牧之,又落到那个咋呼的袍哥头目身上。
“部队当然要管。”他平静地开口,“但如果管出来的是一群只会端着新枪,用老法子去送死的兵,那这个独立旅,不要也罢!”
他猛地一拍桌子!
“我问你们,一个步兵班,怎么攻下一个机枪阵地?”
“这还不简单?弟兄们一起上,用人命填!”一个军官下意识地回答。
“错!”刘睿的声音陡然提高,“我告诉你们,那叫送死!”
“我再问你们,炮兵呼叫支援,你们要告诉炮兵什么?”
“山头!对着那个山头打!”又有人喊。
“错!”刘睿再次否决,“那叫浪费炮弹!”
“你们!”刘睿的手,指着在场的所有人,“拿着比中央军还好的武器,脑子里却还装着清朝末年的战术!这样的军队,别说抗日,连四川都走不出去!”
“从明天起,所有训练暂停。教导队,每天上午上课,下午回营,把上午学的东西,给我原封不动地教给你们手下的兵!谁做不到,就地免职,滚出独立旅!”
“我的部队里,不养废物,更不养自以为是、不思进取的聪明人!”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所有人的头上。
那些散漫的、质疑的、不屑的表情,通通僵在了脸上。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寂静。
第二天一早。
军官教导队的“教室”里,气氛压抑。
这里没有课桌椅,只有房间正中央,一个用沙土堆成的、覆盖了整间屋子的巨型沙盘。
山川、河流、村庄、道路……整个丰都周边的地形,被惟妙惟肖地还原了出来。
周岳廷、李牧之等老牌军官站在一边,看着这新奇的玩意儿,交头接耳。而那群袍哥头目,则找了个角落蹲着,有的还在打哈欠。
刘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亲兵,抬着一个木箱。
他没有一句废话,直接走到沙盘前。
“昨天的问题,今天,我给你们答案。”
他从木箱里拿出红色和蓝色的小旗子。
“红方,一个标准的加强排,配一挺通用机枪,兵力五十人。目标,拿下前方三百米处的这个高地。”他在沙盘上插上一面蓝旗,“蓝方,一个机枪阵地,一挺重机枪,两个步兵班协防。”
“李营长,你以前是步兵团长,你来指挥。”刘睿看向李牧之。
李牧之愣了一下,随即上前一步,沉声道:“是!”
他打量着沙盘,按照惯例开始下令:“一排从正面主攻,吸引火力!二排从侧翼迂回!机枪组在后方找个高点,提供火力支援!”
这是教科书般的打法,稳妥,但也老套。
刘睿点点头,拿起一个推杆,开始在沙盘上移动兵棋。
“好,你的部队开始行动。正面,一排三十人,呈散兵线发起冲锋。蓝方重机枪开火,哒哒哒……”刘睿用推杆,将代表一排的红色兵棋,一口气扫倒了一半。
“三百米距离,开阔地,重机枪的绝佳靶场。在你冲到一百五十米时,你的一排已经伤亡过半,失去进攻能力。”
李牧之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侧翼,你的二排开始迂回。但蓝方不是瞎子,他们派出一个班的兵力,依托地形节节阻击。在你绕到可以发起攻击的位置时,正面的一排已经崩溃了,你陷入了两面夹击。”
刘睿说着,又将代表二排的兵棋扫倒了几个。
“最后,你的机枪组,找到了一个高点,但距离太远,无法精准压制地堡里的重机枪,只能起到有限的骚扰作用。战斗结束,你损失了百分之七十的兵力,连高地的一根毛都没摸到。”
沙盘上,红色的兵棋倒了一片,触目惊心。
李牧之的额头,渗出了汗。
他知道,刘睿的推演,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这就是他们过去打仗的真实写照,每一次进攻,都是用人命去堆。
“那……那旅座的意思是?”周岳廷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开口。
刘睿拿起那些被扫倒的兵棋,重新摆好。
“我的打法,不一样。”
他将那五十人的加强排,分成了五个战斗小组,每组十人。
“看清楚,这叫‘三三制’。”
“以班为单位,一个班,分为三个战斗小组。进攻时,不是一窝蜂上,而是呈三角形散开。”
他用手,在沙盘上比划着。
“一个组在前面打,另外两个组在侧后方提供掩护和支援。三个组交替前进,互为犄角。”
“现在,进攻开始!”
刘睿的推杆再次移动。
“第一战斗小组,借助地形,匍匐前进!第二、第三战斗小组,在原地建立临时火力点,对敌方阵地进行压制!”
“蓝方重机枪开火!但因为我方队形极度分散,且有地形掩护,一轮扫射,只造成一人‘受伤’!”
“第一小组前进五十米后,立刻卧倒,反过来为后方提供掩护。第二小组开始跃进!如此循环!”
“当距离拉近到一百米时,我方的通用机枪开始发挥作用,精准压制敌方机枪口!同时,迫击炮小组根据前方观察员提供的坐标,一发炮弹,直接端掉敌人的观察哨!”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手中的推杆移动也越来越快。
沙盘上,那些红色的小旗,像一群配合默契的狼,时而分散,时而聚合,以一种诡异而高效的韵律,不断逼近那面蓝色的旗帜。
“当距离足够近时,三个小组,从三个方向,同时扔出手榴弹!发起最后的冲锋!”
“啪!”
刘睿用推杆,轻轻推倒了那面代表机枪阵地的蓝旗。
“战斗结束。我方‘阵亡’三人,‘受伤’五人,耗时十五分钟,拿下阵地。”
整个房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沙盘,脑子里还在回放着刚才那行云流水、却又步步惊心的推演。
李牧之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周岳廷的眼中,爆发出一团骇人的精光。他是个明白人,他看懂了!这种战术,将士兵的生存率和火力效率发挥到了极致!这根本不是战术,这是……这是杀人的艺术!
我的个龟儿子……”角落里,一个袍哥头目下意识地爆了句粗口,他旁边的另一人则用手肘捅了捅他,压低声音道:“看清楚了没?这法子要是学会了,以后哪个龟儿子还敢说我们袍哥只会瞎冲?”
“是这个理,”先前那人眼神发亮,摸着下巴盘算道,“这样打,死得弟兄少,功劳还是咱们的。划得来!比在街上跟人开片精细多了!”
也有人依旧半信半疑,小声嘀咕:“沙盘上推得好听,真上了阵,乱起来哪还管得到哪个组前哪个组后?”
这番话,恰恰反映了这群江湖好汉最真实的心态:他们不怕死,但更怕死得没价值;他们重义气,但同样也精于计算利益得失。刘睿的“三三制”,让他们第一次看到了一个既能保全兄弟性命,又能捞取天大功劳的“聪明”打法。这门“手艺”,他们必须学到手!
“这,只是步兵的基础。”刘睿直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后面,我们还要学步炮协同,学情报分析,学夜间渗透,学怎么用你们手里的新式武器,打一场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仗!”
他看向周岳廷和李牧之。
“周副旅长,李营长,你们觉得,这东西,需不需要学?”
周岳廷猛地向前一步,对着刘睿,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旅座!我周岳廷,服了!这堂课,我一定好好学!”
李牧之也紧跟着立正敬礼,脸上再无一丝老资格的倨傲,只剩下敬畏和渴望。
接下来的一个月,独立旅的军官教导队,成了整个丰都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刘睿将后世军队的战术条令,揉碎了,掰开了,用最直白、最实用的话,灌输给这些来自不同背景的军官。
沙盘推演,成了每天的必修课。
从最初的步兵班排进攻,到后来的营连级规模的攻防演练。
学员们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后来的激烈争论,再到最后能够熟练运用各种战术,组织起像模像样的协同作战。
那些袍哥头目,一开始连左右都分不清,但他们讲义气,脑子活,在明白了这些战术能让自己的兄弟少流血后,学的比谁都起劲。
一个月后,第一期教导队结业。
没有毕业典礼,最后的考核,就是一场大型沙盘对抗。
周岳廷和雷动一组,对阵李牧之和张猛的一组。
两边你来我往,步炮协同、侧翼穿插、佯攻、预备队投入……各种战术运用得有模有样,看得刘睿都暗自点头。
这些战术的种子,已经种下去了。
当这些学员回到各自的部队,他们就像一个个播火者,将新的战术思想,迅速传播到全旅的每一个角落。
操场上,一个刚毕业的排长,正对着手下的三个班长画着草图。
“听好!我们排,就是一把锥子!一班是锥尖,负责撕开个口子!二班三班是锥身,跟在后面,把口子给我扩大!”
他的话语,已经带上了刘睿的风格。
一支军队的灵魂,正在悄然改变。
傍晚,周岳廷在他的房间里,铺开信纸,开始给远在重庆的刘湘写一封新的密报。
这一次,他没有再提装备清单,也没有汇报人事变动。
他沉吟许久,笔尖落下,写下的第一句话是:
“主席亲启:我军之利,不在炮,不在枪,在世哲一人。其脑中所学,胜过十万雄兵。”
写完,他放下钢笔,将信纸仔细折好,封入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