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一辆中巴考斯特,悄无声息地驶出省府大院。
车上,坐着几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他们是省府派出的特派员,一个秘密考察组。
近来,全省的经济形势,不容乐观。
改革的阵痛期,比想象中更剧烈。下面各个市县递上来的报告,一份比一份沉重。失业,停产,工人上街,财政枯竭。
唯独江城。
这个老大难的工业城市,不但没传来什么坏消息,反而还有些同志,通过私人渠道,反馈回来一些匪夷所思的信息。
什么“老板和小姨子跑路了”。
什么一天狂揽百万。
甚至,堂堂江城市长梁文源,竟像昏了头一样,不顾一切地偏爱、宠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这很不正常。
极度的不正常。
高层感到担忧,省府决定派人来看一看。
看一看这江城,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
隔天。
清晨。
考斯特缓缓驶入江城市区。
为首的男人叫张建民,是这次考察组的组长。
他看着窗外略显陈旧,却干净整洁的街道,眉头微皱。
这里,和他想象中的“水深火热”,似乎有些出入。
“老周,找个地方,吃早饭。”张建民对司机说。
“是,组长。”
车子在街边一个露天的早餐摊前停下。
摊位不大,几张小桌,生意却异常火爆。
油条的香气,豆浆的醇厚,混杂着人们的谈笑声,充满了俗世的烟火气。
张建民几人下了车,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油条豆浆。
摊位老板在角落里架着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刺啦作响。
正在播放江城电视台的早间新闻。
就在这时,节目切换。
一个熟悉的片头音乐响起——《焦点追踪》。
紧接着,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正在用餐的几个考察组成员,动作一顿。
来了!
就是他!
林宇!
通过节目,他们看见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另类”。
一个上班迟到早退,喝茶摸鱼,甚至在办公室里做广播体操的年轻人。
一个面对记者质问,非但不辩解,反而嬉皮笑脸,主动求曝光,求批判的“滚刀肉”。
这他妈的是个什么干部?!
张建民的脸色沉了下去。
荒唐!
简直是荒唐至极!
梁文源就是为了这么一个货色?
他疯了吗!
考察组的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问题,很大!
然后,他们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扫向四周。
他们想从周围那些正在吃饭的市民脸上,看到他们预想中的反应。
不满,厌恶,嘲弄,甚至是激愤。
对,就该是这样!
然而。
没有。
统统没有。
那些端着碗喝豆浆的工人,那些嘴里嚼着油条的市民,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
甚至,他们的脸上,还露出了赞同。
对,就是赞同!还有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哎!是林主任!”
“哈哈,上电视了!你看他那样子,跟没睡醒似的!”
“这记者不懂事,咱们林主任那是大智慧,叫大智若愚!”
这,这,这不对吧!
一时间。
张建民和他的组员们,脑瓜子嗡嗡的。
有些发懵,有些转不过弯来。
这他妈的,是疯了吧?
江城的老百姓,是集体中邪了吗?!
面对这样一个纨绔子弟作风的年轻人,他们居然是这种反应?
可随着电视节目的继续播放,随着周围人越来越热烈的讨论。
让考察组的人有了个大概的轮廓。
屏幕上。
当那个叫林怀军的老厂长,带着哭腔,说出怀军食品厂五千多工人已经半年没发工资时。
当那个女记者,质问林宇“凭什么”时。
整个早餐摊,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上。
然后。
他们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一直慵懒散漫的年轻人,猛地站了起来。
听到了那一声如平地惊雷般的暴喝。
“谁说没有办法了!”
“让自己的厂子,变成一艘巨轮!”
“然后,把你们的家人,你们的工友,把那些你们不愿放弃,不忍抛弃的人!”
“把他们,通通都拉上船!”
“一起,乘风破浪!”
轰——!
当这番话从电视机里吼出来时。
整个早餐摊,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好!”
“说得好!”一个满身油污的工人师傅,激动地一拍大腿,眼眶都红了。
张建民等人,彻底石化了。
他们听着周围的议论。
“我邻居就在纺织厂,都准备去南方打工了,硬是被李厂长他们给拉了回来!现在搞那个什么加盟,上个月发的奖金,比我半年工资都多!”
“谁说不是呢!我们钢管厂也一样!以前谁看得起我们?现在?洛市、南阳的厂子,都排着队想挂咱们‘红星’的牌子!”
“这都是林主任的功劳!他才是咱们工人的活菩萨!”
考察组的人,呆呆地听着。
当上面决定进行改革,让市场这只无形的手,去淘汰那些落后的,不符合时代的工厂时。
当整个国家都在为了轻装上阵,而不得不承受剧烈的阵痛时。
当其他城市,无数的工人家庭,正在落下属于这个时代的眼泪时。
江城。
这个叫林宇的年轻人。
竟然,逆流而上!
他让那些本该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工厂,重新焕发生机!
让那些本该下岗失业的工人兄弟,赚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工资!
甚至,他还狂妄地,喊出了“把所有人都拉上船”的口号!
他怎么会?
他怎么敢?
他...
张建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这次来,是带着省里的尚方宝剑,来整顿吏治,来纠正江城偏离的航向的。
可现在,他看到的,是什么?
是一个正在创造奇迹的“异端”!
是一个正在用事实,狠狠抽打着他们这些“正确路线”执行者的脸的狂人!
就在张建民心神剧震,世界观摇摇欲坠的时候。
旁边桌那个满身油污的工人师傅,似乎是看出了他们几个神情不对,一脸的茫然。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指着电视里那个已经结束讲话,瘫回椅子上的年轻人。
带着一股子骄傲,对他们说道:
“看傻了吧?外地来的吧?”
“告诉你们,那,就是咱们江城的财神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