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
林宇的声音很平。
但向钱进就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跪得笔直,甚至把桌子腿抱得更紧了。
“林组长!您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他抬起头,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满是泪水。
“您今天要是不管我们,我们就长跪不起了!这筹备办,我们也不回去了!没脸回去啊!”
“对!我们不起来了!”
“求组长救命!”
他身后那群人,跟着一起嘶吼,声音悲壮。
好好好。
林宇又是一阵气急,火气直冲脑门。
又是这一套。
威胁!绑架!
他真想找赵达功问问,你他娘的到底是在哪儿找的这么多人才!
一个苏青青,一个向钱进,南江省的人才选拔标准,是不是把“会不会下跪”也列为KpI考核了?!
偏偏,敞开的办公室大门,一个又一个脑袋伸长了脖子,正鬼鬼祟祟地往里瞅。
那些人脸上,有好奇,有同情,有幸灾乐祸。
但更多的人,是在审视。
他们都在看。
看他林宇,新上任的林组长,面对这几十号跪在地上恳求的下属,会怎么处理。
是冷漠地把他们赶出去?
还是不耐烦地敷衍了事?
亦或是……真的能拿出办法来?
这下子,林宇是真的没辙了!
他可以不在乎向钱进这群人的死活。
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他要是今天真把人赶出去,不出半天,整个省府大楼都会传遍。
——新来的林组长,心狠手辣,见死不救,逼得下属长跪不起!
这个名声一旦传出去,他就不是“光荣下岗”了。
那是政治污点!
赵达功那群老登,有的是办法把这个污点放大,让他一辈子都别想从体制里脱身!
林宇靠回椅背,仰头看着天花板。
辞职下海,怎么就那么难!
摸鱼当吉祥物,怎么就那么难!
赵达功,李达康……你们这群老登,害苦了我啊!
我的私人小岛!我的比基尼嫩模!
全都他妈的离我而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向钱进等人的哭嚎声。
林宇的沉默,在他们看来,就是最后的希望。
他们哭得更卖力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到向钱进的嗓子都快哑了。
久到门口看热闹的人脖子都酸了。
林宇,终于再次开口。
“行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都起来吧。”
向钱进一愣,抬起红肿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林组长,您……您是答应了?”
林宇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说说吧。”
“遇到的麻烦,是什么。”
他答应了!
林组长他答应了!
“谢谢组长!谢谢组长!”
向钱进激动得浑身发抖,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裤子上的灰,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脸。
他身后那群人,也像是得到了特赦令,一个个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脸上全是狂喜。
“组长,是这样的!”
向钱进从公文包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张巨大的规划图纸,和一沓厚厚的材料,手忙脚乱地摊在林宇的大班桌上。
“麻烦太多了!千头万绪,我们根本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啊!”
林宇睁开眼,看着他。
“说重点。”
“是是是!”
向钱进清了清嗓子,指着那张巨大的地图。
“第一个,就是选址问题!”
“根据省里的初步意向,未来科技产业园规划面积非常大,横跨了汉江市下面的三个区!这三个区,有的是老城区,有的是开发区,有的是城乡结合部,情况非常复杂!省里的意思是让我们尽快拿出一个一期启动区的选址方案,可我们……我们实在不知道该把第一刀切在哪儿啊!”
他说完,紧张地看着林宇。
林宇没说话,示意他继续。
“第二个,土地征收!”向钱进的脸色又变得苦涩起来,“这三个区犬牙交错,土地性质五花八门,有国有划拨的,有集体所有的,还有历史遗留的产权不清的……要征收,补偿标准怎么定?钱从哪儿来?一家家去谈,没个一年半载根本谈不下来!可省里只给了我们十天!”
“第三个,居民安置!”
向钱进的声音更低了。
“规划区里,光是常住居民就有好几万户!还有大量的流动人口!这些人,故土难离,对拆迁补偿的期望值又高,工作太难做了!一个不好,就要出大问题!”
办公室里,气氛越来越凝重。
向钱进每说一个问题,他身后那些干部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都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地方主官头疼到掉光头发的难题。
现在,全都堆在了一起,还加上了一个“十天”的死亡倒计时。
向钱进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林宇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咬了咬牙,说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要命的问题。
“组长……其实,上面这些,都还不是最难的。”
“最难的……是人!”
他指着地图上被红圈圈出来的几大块区域。
“这些地方,是原来汉江市的老工业基地!里面盘踞着大大小小十几家国营和集体工厂!……”
“这些厂子,现在半死不活,全靠财政输血吊着一口气。但里面的工人,加起来足足有五六万人!”
向钱进的声音都在发颤。
“这些人,都是老国企的思维,捧了一辈子铁饭碗,抵触情绪非常非常大!我们筹备办的人去过两次,想跟他们谈分流安置的方案,结果……结果差点被人家用扫帚打了出来!”
“他们说了,要想动他们的厂子,除非从他们身上轧过去!”
“组长,五六万思想僵化的下岗工人啊!这要是处理不好,别说产业园了,整个汉江市的天都要被捅个窟窿!”
说到这里,向钱进彻底说不下去了。
他和他身后的所有人,都用一种绝望又期盼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林宇。
整个办公室,一片寂静。
林宇瘫在椅子上。
他听完了所有问题。
选址,征地,拆迁,安置。
还有最棘手的,几万名国企工人的饭碗问题。
好家伙。
赵达功这是把一盘死局,原封不动地拍在了他脸上。
他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满脸紧张的向钱进。
向钱进被他看得呼吸一滞,大气都不敢喘。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向钱进和他身后那些干部们,粗重的呼吸声。
林宇的视线从他们脸上移开,落在了桌上那张摊开的巨大地图上。
地图上,用红蓝铅笔画满了各种圈圈和标记,密密麻麻。
那些都是向钱进他们这几天熬夜加班的“成果”。
林宇站了起来。
他一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向钱进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死死盯着林宇的每一个动作。
林宇根本没去看那沓厚厚的分析材料。
他只是绕过办公桌,走到地图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他在地图上扫了一圈。
汉江市的三个大区,老城、新区、郊区……犬牙交错。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空悬着,缓缓移动。
向钱进的眼珠子,跟着那根手指,一动不敢动。
他心里还在奢望,林组长会不会是看中了他们标记的某个备选方案?只要能定下一个,他们就有方向了啊!
然而。
林宇的手指,越过了所有他们标记的“黄金地段”。
越过了那些交通便利、配套成熟的区域。
一路向北。
再向北。
最后,停在了地图最边缘的一个角落。
那是一片几乎空白的区域。
地图上只标注着几个小字。
“北山废弃采石场”。
旁边,还有一片用蓝色波浪线标记的区域。
“红草滩沼泽”。
“……”
向钱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整个人都傻了。
“组……组长……”
他嘴唇哆嗦着,以为自己看错了。
“您……您指的这是……”
林宇收回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红笔。
“唰!唰!”
他根本不带犹豫的,在那片采石场和沼泽地上,画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红圈。
力道之大,划破了图纸。
“就这儿了。”
林宇把笔一扔。
轰!
向钱进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身后的那群干部,也全都僵在原地。
“这……这……这不行啊组长!”
向钱进终于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
“这是采石场和沼泽地啊!鸟不拉屎的地方!别说人了,连条正经路都没有!地质情况复杂得要命,全是石头和烂泥,这……这怎么建产业园啊!”
他急得快要哭了。
那地方,别说建什么未来科技产业园了,就是建个养猪场都嫌偏!
林宇转过头。
“便宜。”
两个字,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便宜?
向钱进愣住了。
“没居民,不用拆迁。没工厂,不用安置。没纠纷,不用谈判。”
林宇双手插兜,扫了他一眼。
“你刚才说的那些难题,在这里,有一个吗?”
“……”
向钱进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
是没有。
那地方连鬼都没有,当然没有这些问题!
可……可问题是……
“可是组长!基础建设成本太高了啊!通路、通水、通电、平整土地……这笔钱,比征地的钱还要多得多啊!”
向钱进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林宇笑了一声。
他走到办公桌后,重新坐回那张大班椅,又把脚翘到了桌子上。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
“省里给你们十天?”
“用不了那么久。”
他竖起三根手指。
“三天。”
“三天之内,把启动区选址的所有前期手续,给我全部办完。包括地质勘探报告,环境评估报告,立项审批文件。”
“三天,就够了。”
静。
死一样的寂静。
向钱进和他身后的所有人,脸上的血色,在这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三天?
办完这些手续?
还是在一片废弃采石场和沼泽地上?
这不是天方夜谭!
这是谋杀!
向钱进的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他看着林宇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和那副悠闲到了极点的姿态,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让他瞬间明白了。
报复!
这是赤裸裸的报复!
因为他们刚才下跪逼宫,这位年轻的组长,怒了!
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解决问题!
他这是要用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个荒唐到极点的选址,来搞死他们!来报复他们!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向钱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干得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身后的那些人,一个个面如死灰,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也彻底熄灭了。
绝望。
比刚才被死命令逼到墙角时,还要深沉百倍的绝望,笼罩了整个办公室。
林宇翘着二郎腿,看着他们那一张张精彩纷呈的脸。
心里冷笑。
跟老子玩阳谋?
逼我干活?
行啊。
老子就胡搞瞎搞,看你们谁敢陪我一起疯!
项目黄了,正好。
他扫了一眼向钱进煞白的脸。
“怎么?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