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用牛皮纸袋装着,封面上写着《林宇的正确使用方法》的小册子。
宋吉祥研究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坐在自家那张掉漆的八仙桌旁,就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一个字一个字地抠。
整个人都魔怔了。
直到第二天凌晨,窗外泛起鱼肚白。
妻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疙瘩汤进来。
他才从那本“天书”里回过神。
“当家的,你这......一宿没睡?”
宋吉祥没说话。
只是用一块红布,把那本小册子一层一层地包好。
然后放进了家里最里面那个上了锁的樟木箱子里。
那动作,堪比供奉祖宗牌位。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喝完那碗疙瘩汤的。
也忘了自己是怎么换上那身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
又是怎么坐上厂里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的破吉普,在颠簸的山路上晃了几个小时。
等他站在市府那栋小楼前,抬头看着那块崭新的江城市国资平台筹备小组的牌子时。
他的脑子里,还全都是那本“宝典”里的内容。
——“核心纲领第一条:小林市长的任何决策,无论看起来多么离谱,都必须无条件执行。因为你看到的,只是第一层,而市长,至少在第五层。”
——“实战案例分析三:关于汉江产业园拆迁,市长一掷千金,看似败家,实则以雷霆手段,用资本降维打击,破除僵局,此乃大智慧。”
——“脑补篇附录:当你不理解市长的意图时,不要怀疑,是你自己的境界不够。请从‘为国为民’‘高瞻远瞩’‘破而后立’三个角度,进行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立体式脑补。”
宋吉祥深吸一口气。
胸口那颗因为紧张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他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
林宇正坐在他的老板椅上。
他不知道自己那份召见通知,在深山老林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更不知道,梁文源托李大头那个狗贼给宋吉祥带话,连带着一本操蛋的说明书,一起送到了人家手上。
要是知道了。
他现在绝对不可能这么从容淡定。
他妈的心态早就崩了!
他正在进行一项严肃的、深刻的、关乎自己下半生幸福的哲学思考。
——剩下的那七百九十九封举报信,还写不写?
——要写,该怎么写,才能突破这帮老登和狗贼的脑补力天花板?
直接说自己想叛国投敌?
不行。
万一他们脑补成自己是想打入敌人内部,上演一出当代余则成,那他妈就真完犊子了。
说自己生活作风有问题,喜欢pc?
好像也不行。
万一他们又解读成,这是为了深入基层,了解失足妇女的生活困境,准备为她们再就业找出路......
操!
林宇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这届领导,太难带了!
就在这时,他抬起头,看见了门口站着的那个人。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旧中山装,身形干瘦,面容黢黑,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风霜。
眼神,却亮得惊人。
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出神。
林宇心里一动。
吉祥兵工厂,宋吉祥?
他看过资料,就是眼前这个人。
林宇的心,瞬间就活泛了起来。
来了!
送财童子来了!
老子走向财务自由的垫脚石,来了!
林宇打量着宋吉祥,心里已经开始盘算。
瞧这老头一脸的愁苦,一脸的质朴,一看就是那种一辈子扎根山沟沟,没见过世面的老实人。
这种人,最好忽悠了!
待会儿,自己只要随便画个大饼,许诺点不切实际的好处,再批一笔天文数字的款子让他去搞什么技术改造......
一个史诗级的烂尾工程,一个几千万的财政黑洞,不就成了吗?
嘿嘿嘿......
林宇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用自己最具迷惑性的领导派头,开口说点什么。
然而。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
门口的宋吉祥,动了。
他一步,一步,又一步。
迈着一种奇异的步伐,走到了林宇的办公桌前。
林宇正疑惑他要干什么。
下一秒。
极具南江特色,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统艺能。
再一次,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上演。
“噗通!”
一声闷响。
宋吉祥双膝一软,以一个标准的滑跪姿势,直接跪在了林宇面前!
那动作,干脆利落!
那表情,悲壮决绝!
林宇:“......”
林宇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他手里那支刚想拿起来写举报信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我......
操......
又......又来?!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见面就下跪,是你们这儿独特的欢迎仪式吗?!
还没等林宇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
宋吉祥已经抬起了头。
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老泪纵横。
他伸出干枯的双手,没去抱椅子腿,而是往前一扑!
一把抱住了林宇的大腿!
“小林市长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在办公室里炸开。
“救命啊!”
“求求您了!”
“求求您救救我们吉祥兵工厂吧!”
“救救我们厂里那三百多号等着吃饭的工人,救救那几百个十年没拿到一分钱退休金的老同志吧!”
“我们......我们给您磕头了啊!”
说完,他抱着林宇的大腿,真的开始“咚咚咚”地磕起了响头。
林宇整个人,都石化了。
他低头,看着抱着自己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用脑袋不停撞击地板的宋吉祥。
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后。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乱窜。
为什么?
这他妈到底是为什么?!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他不是应该对我充满警惕,充满敌意,然后跟我据理力争,拼死扞卫他那个破厂子吗?!
我还没开始画饼呢!
我还没开始忽悠呢!
你怎么就跪了?!
还哭得这么惨!
林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他扶着桌子,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是不是你们!
是不是你们这帮狗贼和老登,又他妈的背着老子,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林宇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愤怒、不甘、绝望,全都汇成了一句。
我,踏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