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宁舒那双冷冽的眼睛正盯着他,耳边反复回荡着她那句诛心之言。
“或许我该效仿大能,顺着你们这些所谓的世家族谱,从你袁家开始,杀得尔等十族尽灭、人头滚滚!
把你们这些盘踞朝堂、吸食民血的蛀虫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让你亲眼看看,你们倚仗的世家光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何等不堪一击!”
每每惊醒,他总是一身冷汗。
宁舒那日说话时的眼神让他明白——她是真的想过,也做得到。
袁善见则是傲气受挫,自视甚高的他从未被人如此当众驳斥,更被那股远超凡俗的气场震慑,病中反复回想宁舒的言辞与行事,越想越觉得此人深不可测。
病愈之后,袁善见往日的清高里多了几分执拗。
他不再像从前那般鄙夷 “寒门俗事”,反而时常借着外出讲学的由头,绕到宁舒的小院附近,或是让仆从打听她的动向 。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个敢怼世家、能造新物的女子,到底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这日午后,宁舒刚检查完新煮好的麻浆,眼角余光便瞥见院墙外的老槐树下,有个身影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她神识一扫,便认出是袁善见身边的仆从,显然是来打探消息的。
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纸浆,宁舒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并未放在心上。
宁舒心里很清楚,三皇子早就安排了人手在庄子附近看守,凌不疑也派了亲兵在周围巡逻。
袁善见派来打探消息的人,那些鬼鬼祟祟的动作,根本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但她并不打算赶走这些人。
与其浪费精力去防、去堵,不如就让他们看。
她所做的一切,改进造纸、兴办义学、试种高产作物,没有一件是见不得光的事,每一步都实实在在,经得起反复推敲。
袁善见越是关注,便越能感受到新事物的冲击力,久而久之,他刻在骨子里面,世家固有的认知壁垒,自然会在这种持续的、可见的改变面前,逐渐被松动、被瓦解。
宁舒转过身,继续指导匠人调整抄纸用的竹帘。
“竹丝要再编得细密一些,这样纸浆才能铺得更均匀,将来用来写字时,墨迹才不会晕开。”
院墙外,那名奉命窥探的仆从见始终无人留意自己,又悄悄多看了几眼。
他将造纸的作坊布局、田里新绿的秧苗一一记下,这才屏着呼吸,悄然退走。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被隐在暗处的亲兵看得清清楚楚。消息很快便被报到了凌不疑那里。
而宁舒对此根本不在意。
她的目光始终专注在手中的活计上。
比起那些无关紧要的窥探,让麻纸按时产出、让地里的秧苗顺利成长,才是她现在最关心的事。
袁善见独自坐在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案上那只冰凉的青瓷笔洗。
前来汇报的人垂手站在下首,大气也不敢出。
关于凌不疑那个庄子里的情形,传来的消息琐碎得很,却处处透着古怪。
匠人成天忙进忙出,地里长着些不认识的庄稼,还盖了几间学堂,收留的竟都是没人要的孤儿,且不论男女。
最让他心里不踏实的,是连三皇子和凌不疑那样的人物,也成了那庄子的常客。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一种复杂难言的滋味在胸腔里翻涌。
那个看似不起眼的小院,仿佛一个他完全看不懂的旋涡,正悄无声息地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和视线,也隐隐动摇着他固有的认知。
依着他从前的性子,像这样“妖言惑众”、不守规矩的女子,他早就该动用家族势力,要么逼她收敛,要么将她彻底掌控在手中。
可偏偏,一想到那日宁舒看向他时,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漠然,以及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他就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梁骨窜上来。
那绝不是世家贵女们故作高傲的姿态,也不是虚张声势的威胁。
那是一种真正见过血、豁得出去的人才有的狠厉,是一种能毫不留情踏碎一切规矩束缚、不计任何后果的决绝。
他清楚地意识到,若真对她用那些对付寻常人的手段,恐怕会引来无法想象的、玉石俱焚的反扑。
“若真把她逼急了……”
袁善见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那日她言辞犀利、逼得他们师徒二人哑口无言,周身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凛然气场,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深知,若真不顾一切与她硬碰硬,袁家未必能占到便宜,反而极有可能引火烧身,损及家族根基。
可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肆意妄为,搅动风云?
袁善见猛地攥紧了拳头,一股强烈的不甘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自幼饱读诗书,才华横溢,自认学识谋略不输京中任何同辈,世家子弟的骄傲早已深深融入骨血。
如今却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那套完全不讲规矩的做法毫无办法,甚至心里发怵,这让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此刻的袁善见,还完全没有意识到,宁舒如今所做的一切,其最终目的,是在撼动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根基。
知识垄断、土地兼并、仕途特权,她偏要将这些特权分给寒门、散给天下百姓。
不过到底是天之骄子,虽然不知道宁舒具体要做什么,可是他从手中的消息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女子绝非那种只是说说而已的人。
尤其是凌不疑与三皇子对待她的态度,全然不似上位者俯瞰下属,更像是一种平等的合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尊崇。
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另一条刚刚送来的消息上,上面“亩产千斤”、“以收成抵换种子”、“按户分田”等字样,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呼吸都为之一沉。
这是顺着三皇子和凌不疑,他安排人从另外几处皇庄打探来的消息。
他几乎能预见到,一旦这些法子真的推行开来,世家的影响力会是如何的一落千丈。
还有她那所谓的“学堂”,竟不分男女,皆可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