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十七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慷慨。
安南城内,运送货物的车队络绎不绝,其中夹杂着天南地北的口音讨价还价的声音。
绸缎庄里,新到的江南软烟罗和蜀锦引得仕女驻足;茶楼酒肆中,商贾们交谈的不再仅是货价,更有各地工坊新出的机巧、农学士推广的良种、乃至某地又通了新的驿路。
银号门前,百姓持票存取,面色从容,再无昔日的惶惑。
城郊,去岁依新律完成清丈定等的田亩里,冬小麦已绿意葱茏。
农人蹲在田埂上,搓着湿润的泥土,脸上是掩不住的希冀:“今年要是收成好,就能把东头那两亩旱地也好好整治整治,兴许也能评个中等。”
户部新呈的奏报,数字更是喜。
因清丈出大量隐田,加之商路课税管理完善,去岁南璃国库岁入,较新政前竟增四成有余。
而普通农户的田赋丁银实际负担,平均减轻近三成。
各地呈报的民间纠纷案中,涉及田产争讼者锐减。
盐茶专营司运作平稳,内产井盐与西南岩盐供应充足,盐价已回落至常平。
工械司与武西合作的工坊,第一批新式曲辕犁和轻便镰刀已发往各郡试用,反响热烈。
女学规模又扩,第一批系统学习过农学、算学、律法基础的女学生,已开始进入各衙门见习。
眼下的南璃如同一株熬过严冬的老树,在春风与新雨的滋养下,涌动着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朝野上下,虽仍有零星杂音,但一种对新气象的认同与期待,已然成为主流。
岑煜离京前一日,戚扶媞递上拜帖「问候师长」。
四目相对,一时竟无言语。
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哗。
“杵着干嘛?”岑煜率先开口,一如往昔:“坐。”
戚扶媞依言坐下,亲自执壶斟茶。
“老师请。”她双手奉茶。
岑煜接过茶盏却没有喝。
他抬眼打量了半晌。
许久才低叹一声:“倒是胖了些。”
戚扶媞微微垂眸:“感念老师成全,未负老师期许。”
岑煜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期许?或许吧。”
“当时反新政,确有私心。”
“岑氏百年基业,族人千百,牵一发而动全身。”
“看着世代依仗的田租、汇水之利被一寸寸削去,看着族中子弟因不适应新规而惶惑怨怼,岂能不思保全?”
他的声音很慢,带着卸下重担后的疲惫与坦诚:“但若说全为私心,却也非实情。”
“老夫宦海数十载,见过太多变法之初的慷慨激昂,也见过太多中途夭折的狼藉。”
“更见过那成功之后,往往带来的新贵专权、吏治更腐,乃至山河板荡。”
“商鞅车裂,吴起乱箭,王安石郁郁而终…史笔如铁啊,长昇。”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戚扶媞:“老夫怕的,非是你个人成败,而是怕这南璃禁不起这般剧烈的颠簸。”
“怕你这般刚极易折,最终非但不能通天,反会撞得粉身碎骨,连带着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新局面,也拖入泥潭。”
“旧枝固然有枯朽,然其盘根错节,亦在默默维系着一方水土。”
“骤然而伐,若新木未及时深扎根系,风雨来时,恐成泽国。”
这番话,可谓岑煜离任前最坦诚的剖白。
没有攻击,没有诡辩,只有基于深厚历史洞察与政治经验的、沉甸甸的忧虑。
戚扶媞静静听着,许久后才缓缓开口:“老师之忧,学生铭记于心。”
“史册斑斑,诚为镜鉴。”
“然学生更信,抱残守缺,终致朽亡。”
她抬起眼,目光依旧坚定:“老师怕学生之道不能通天,怕南璃承受不起变革之重。”
“学生却以为,真正的通天之道,不在固守完美无瑕的旧日蓝图,而在敢于直面疮痍,以万千生民的福祉为罗盘,步步摸索,时时修正。”
“至于代价…”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学生所能做的,便是竭尽所能,让这代价,更多地由既得利益者来承担,而非转嫁于已负重不堪的黎民黔首。”
“罢了。”他放下茶杯:“道虽不同,其心可鉴。”
“你且好自为之。”
二人相谈许久。
没有虚伪的挽留,没有浮夸的承诺,只有一份对彼此的尊重,以及对各自选择道路的平静告别。
送别岑煜三日后,戚扶媞于大朝之上,再出惊人之举。
开场时依旧是那句让重臣胆寒的:“臣...有本奏!”
“今南璃新政初成,百业待兴,人才尤为紧要。”
“然察当下选官用人,仍多囿于门第、年资、旧例。”
“虽有科举、女科广开才路,然世家举荐、恩荫旧习犹存,寒门贤士、实干之才,仍有报效无门之忧。”
“长此以往,恐新政之利,反成新贵之门阀;变革之机,沦为旧瓶之新酒。”
殿中气氛微凝。
“故臣,戚扶媞,冒死进言,请设议政院。”
她字字清晰的陈述:“独立于六部九卿之外,专司政策咨询、官员监察、建言献策、及部分特殊人才之擢拔评议。”
她稍作停顿后,抬眸扫过神色各异的百官:“议政院所议之事,凡涉国计民生重大决策、重要官员任免考评、新法推行效果检视等...”
“内阁及六部需咨议听取其见,其审议结果虽无直接否决之权,却需记录在案,公之于众,供殿下圣裁时参详,亦受天下万民监督!”
...
殿中为此争论不休,萧弘书、郑俨等务实派官员在经过最初的震惊后,开始认真思考此议的可行性。
然殷姒欢朱笔一批,南璃的政治格局,自此又掀开崭新一页。
自岑煜离京、议政院试行之事提上日程,而后格物院立,工匠封官; 新式纺织,垄断利润;新建神机营,研发火药等变革接迥而至...
南璃从藩国到独立,最终长成为无人敢小觑的一方霸主。
长风万里,新章初启。
而前路漫漫,终有片刻,可容缱绻,可慰风尘。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