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林大虎的阴谋发生在赏梅宴后第三日,这日,铅灰色的云团沉甸甸压在屋脊上,连空气都拧着湿冷的潮气。
近两日,崔陵大儒为避免与郭府大公子郭福安过多接触,除晚上与郭老爷吃酒外,其余时间一直在客房闭门谢客。
许是在房间憋闷久了,便拉着黄狗儿大清早在郭府赏起了海棠。
晨光斜斜掠过郭府九曲回廊,黄狗儿亦步亦趋跟在崔陵大儒身后。青石小径旁,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簌簌落在崔陵大儒月白长衫肩头,宛如一幅会呼吸的水墨画。
“‘晓露凝脂映晓霞,独倚东风不自夸’,这是前朝李诗仙咏海棠的绝唱,与眼前此花倒有七分神韵。” 崔陵大儒轻抚颔下银须,指尖沾着海棠的甜香。
黄狗儿望着枝头摇曳的海棠,思绪翻涌。作为穿越者,那些尘封的诗词记忆在脑海中苏醒,他拱手行礼,朗声道:
“先生雅赏,学生也斗胆献丑。‘不羡群芳斗艳华,冰心独向日光斜。任他风雨摧香骨,自有清芬入万家。’ 海棠不与百花争艳,坚守本心,这份品性,倒是让学生好生敬佩。”
见识过黄狗儿才学的崔陵大儒也不觉惊讶,抚须大笑:“好!好一个‘任他风雨摧香骨’。”
黄狗儿挠了挠头,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透露一些符合年纪的想法便说道:“先生,学生听闻‘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不知这清河的海棠,开的是否更好看?”
崔陵大儒爽朗的笑声惊起檐下燕子,翅膀扑棱棱掠过雕花窗棂。
还未及答话,前院突然传来重物砸地的闷响,夹杂着刘管事刺耳的咆哮:“林大虎!库房丢失的二十两纹银,可是你这狗东西偷的?”
黄狗儿瞬间知道是什么事,手中握着的海棠花枝不自觉 “啪” 地折断。三日前深夜的画面如惊雷炸响 —— 他蹲在一侧里,透过缝隙看见刘管事将一锭银子塞进王阿福怀中:“你去把库房粮饷偷出来,栽赃给林大虎。事成之后……”
“这是发生何事?” 崔陵眉头微蹙。黄狗儿望着远处围聚的人群,林大虎被反绑在廊柱上的身影若隐若现,粗粝麻绳正深深勒进那人渗血的脖颈。
他想起林大虎那日分明是想救阿秀姑娘的,诗句里海棠坚守本心的意象与林大虎的正直重叠,此人不该受此冤屈。
林大虎脖颈的麻绳勒出红痕,粗粝手掌攥紧又松开,憋得满脸通红也吐不出完整句子:“我... 我没...” 话音未落,围观人群已炸开锅。
“林大哥平日月钱都拿出一部分分给新来的杂役,怎会做这种事!”
“是啊,他前日还救过掉进枯井的小丫头!”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里,角落里的小厮王阿福突然跪了下来。
“我... 我亲眼看见林大虎撬开库房锁!” 王阿福声音发颤,袖角沾着可疑的油渍,“昨儿寅时,他怀里还掉出块银锞子!”
这话如巨石投入深潭,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林大虎猛地抬头,额前碎发下的眼睛布满血丝:“王阿福,你... 你血口喷人!” 他奋力挣扎,麻绳摩擦廊柱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
刘管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听见了?人证俱在!来人,把这贼骨头押去柴房!一……”
汉子突然挣开钳制,膝盖砸得青砖 “咚” 地一响,额角狠狠磕在桌子棱角上。血珠顺着木纹蜿蜒而下,在描金香炉旁洇出暗褐的花:“我林大虎的为人众位也清楚,我就算饿死,也绝不会偷拿主子分毫!” 他的吼声震得梁间蛛网簌簌落灰
“满口胡柴!”刘管事冷笑道“偷钱是死罪!我就算把你打死,老爷想必也不会多言。”
“慢着!” 黄狗儿突然挤开人群,“刘管事,小人有个法子能辨真假。”
刘管事的三角眼狠狠一瞪:“哪来的野狗乱吠!这是审问窃贼,轮得到你个书童插嘴?” 他刻意将 “书童” 二字咬得极重,肥硕的身躯往前一探,腥风混着酒气扑面而来,“再不滚,当心老子把你也当同党办了!”
围观的仆役们纷纷后退,有人小声嘀咕 “刘管事不好惹”,有人拽着黄狗儿衣角劝他别惹祸。黄狗儿却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
就在这时,崔陵大儒缓步上前,月白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鹤发银须衬得他不怒自威。
“刘管事这是何意?”老夫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让人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说有辨明真相之法,为何不让他一试?莫不是……” 他故意拖长尾音,“有人害怕真相大白?”
刘管事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墙上的白灰还难看,强笑道:“崔先生说笑了!只是这等下人的闹剧,怎能劳您费心……”
“公理不分贵贱。”崔陵打断他的话,目光扫过人群,“郭府上下,皆应以理服人。若真有冤情,放任不管,岂不是让忠良寒心?”
刘管事急得直跺脚,转头恶狠狠地瞪着王阿福:“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贼的罪状说清楚!”
王阿福本就心虚,被这一吼,双腿抖得像筛糠,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淌。硬着头皮的重复了下之前的说辞。
黄狗儿见状,内心稍一思量,便赶忙去书房取了一普通墨盒。
待王阿福讲完后,黄狗儿便说道
“小人有一木盒,但凡心怀鬼胎者,手入盒内触摸,手会变黑。”
刘管事强作镇定,碍于崔陵大儒在场,便说道:“荒谬!”
转头示意王阿福去触摸墨盒,王阿福得手微微发颤。待手掌抽出,竟光洁如新。
人群瞬间骚动,“莫不是王阿福说的都是真的?”
林大虎突然冲上前:“我来试!” 他布满老茧的手探入墨盒,再翻转时已漆黑如墨,颜料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砖上,恰似一朵朵不祥的花。
“他手黑!是林大虎在扯谎!”刘管事色厉内荏的喊道。
黄狗儿解释道:“这并非什么奇物,不过是个寻常墨盒罢了。我在里面装满墨汁,只要伸手去摸,手掌都会变黑。但心怀鬼胎的人,做贼心虚,生怕被‘奇物’揭露罪行,自然不敢触碰。而林大哥心里没鬼,所以敢大大方方伸手!”
刘管事原本耷拉着的脑袋突然抬起,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他扯着嗓子叫嚷起来:“这分明是狡辩!就算这是普通墨盒,也不能证明林大虎没偷东西!说不定是他和黄文串通好了……”
“够了!” 崔陵大儒的竹杖重重杵在青石板上,迸出几点火星,“刘管事,心虚的人是王阿福,你还要颠倒黑白?”崔陵大儒银眉倒竖,目光如利剑般刺向刘管事,“若再胡搅蛮缠,老夫即刻禀明老爷,新账旧账一并清算!”
刘管事被这目光盯得浑身发颤,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吐出半个字,灰头土脸地走了。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称赞黄狗儿聪明机智。崔陵大儒赞许地看着黄狗儿。
“多谢崔大儒的救命之恩。”被救下来的林大虎赶忙感谢道。
“你还是谢小黄文吧”崔陵大儒摆摆手便带着黄狗儿径直离开了。
晚上的时候,郭府前院的海棠花瓣仍在风中纷飞。
劫后余生的林大找到了黄狗儿,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温热的白面馒头 —— 这在仆役中算得上稀罕物。
“黄文兄弟,趁热吃。”他声音有些沙哑,粗糙的手指还留着被麻绳勒出的血痂,
“以后有任何难处,只要你招呼一声,哥哥这条命都是你的。”
黄狗儿望着林大虎布满伤痕却无比坚定的脸庞,重重地点了点头。
暮春的风再次拂过庭院,海棠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宛如一场粉色的雪,见证着这份在深宅大院中诞生的珍贵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