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城太阳刚刚升起,西门的守军正缩在箭楼里打盹。
老卒赵二柱把长矛斜靠在墙角,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 他当差三十年,从没想过济南城会冷清到这地步,三万备倭兵北上后,城里连像样的巡逻队都凑不齐,只剩下他们这些老弱病残守着空壳子。
“赵老哥,你说温大人还会回来吗?” 新来的少年兵抱着盾牌,声音发颤。他爹原是府衙的差役,被征去北疆后,就把他塞进了守城队。
赵二柱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回不回来有啥两样?反正这城啊,早被那帮官老爷折腾空了。”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像闷雷滚过街道。
“敌袭!” 少年兵吓得瘫坐在地,赵二柱眯眼望去,只见晨光里冲出一队玄甲骑兵,旗帜上的 “黄” 字在雾中格外醒目。他心里咯噔一下,是青州军。
守将周仓很快登到城墙之上,望着城外黑压压的青州军,他心里有些发毛,但也强装镇定。
他身边的五十来个残兵,最大的六十岁,最小的才十五,甲胄上的锈迹比铁甲本身还多,可每个人手里的兵器都攥得死紧。
“温大人走之前说了,济南是大虞的城,就算只剩一人,也不能让反贼踏进来!” 周仓的声音嘶哑,去年守城时被流矢射穿的肺叶还在隐隐作痛,“谁要是敢降,我周仓第一个劈了他!”
城楼下,黄承天勒住马缰,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看着城头上那些单薄却挺直的身影,忽然对身边的黄狗儿道:“先喊话,能不打就不打。”
“济南的父老乡亲听着!” 黄狗儿的声音透过自制简易喇叭传开,“我们是青州军,来清剿魏党余孽,不是来害百姓的!打开城门,既往不咎!”
周仓在城楼上冷笑:“少花言巧语!你们就是反贼!我等虽只剩残兵,却也容不得你们放肆!” 他猛地将断矛指向天空,“放箭!”
稀疏的箭矢如流星般落下,全被青州军的盾挡住。
林大虎猛地拔刀:“大帅,这等冥顽不灵之辈,不必再劝!末将愿带先锋营强攻,半个时辰定能拿下西门!”
黄承天按住他的刀柄,目光落在城头那些单薄的身影上:“再等一个时辰。若他们仍执迷不悟,便……攻吧。”
这一个时辰,漫长得像一个寒冬。济南城内,周仓正提着大刀巡视城墙,少年兵小豆子捧着伤口渗血的胳膊,声音发颤:“校尉,反贼人这么多,咱们真能守住吗?”
周仓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老茧磨得小豆子生疼:“小豆子,你爹是怎么死的?”
小豆子咬着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被北狄人杀的……”
“那你记住,” 周仓的声音陡然拔高,“咱们守的是济南城!是城里那些和你娘一样等着丈夫回家的百姓!就算只剩一人,也得让这群反贼知道,济南的兵,骨头是硬的!”
城楼下,黄承天看着日头爬到头顶,终于沉重地叹了口气:“王破军,带三千人从正面强攻;林大虎率骑兵绕至东门,防止他们突围;黄狗儿,你带五千人随时准备接应。记住,尽量留活口。”
“得令!” 三员将领齐声应道,甲胄碰撞声在寂静的旷野里格外清晰。
王破军的先锋营率先架起云梯,士兵们像壁虎般贴着城墙攀爬。周仓在城头嘶吼着指挥抵抗,老卒们用滚石砸向攀爬的青州军,少年兵们则拼命往外推云梯,城头上顿时响起一片兵器碰撞声与惨叫声。
“放箭!快放箭!” 周仓挥刀砍断一根云梯的绳索,木屑飞溅中,他的胳膊被流矢划伤,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小豆子颤抖着拉开弓,却始终不敢松手 —— 他看到云梯上的青州兵年纪与自己相仿,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愣着干什么!” 周仓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你想让北狄人再来杀一次你娘吗?”
小豆子闭着眼射出一箭,却偏得离谱,只射中了城墙的砖缝。他瘫坐在地,看着青州军已经有士兵爬上城头,刀锋闪过寒光,瞬间砍倒了两个老卒。
“守住!给我守住!” 周仓红着眼冲上去,大刀翻飞间,将一名刚跃上城头的青州兵劈翻在地。滚烫的血溅在他脸上,与汗水混在一起,在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冲出蜿蜒的红痕。
他身后的老卒们嘶吼着跟进,用断矛、石块甚至牙齿与爬上城头的青州兵缠斗,城砖缝隙里很快积起一汪暗红的血泊。
“校尉!东门被突破了!” 一名断了胳膊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奔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是骑兵!他们的马快得像风!”
周仓心头猛地一沉。他知道东门是济南城的软肋,那里的城墙比别处矮三尺,本想集中兵力守住西门,却没料到青州军来得这么快。
他刚要下令分兵支援,王破军的宝剑已如毒蛇般刺来,擦着他的咽喉掠过,挑飞了头盔上的红缨。
“周校尉,降了吧。” 王破军的声音在厮杀声中异常清晰,“你麾下的弟兄已经折损过百,再打下去只是白白送死。”
周仓啐掉嘴里的血沫,大刀拄地勉强站稳,摇摇欲坠的身影在正午的日光下拉出歪斜的影子:“我周仓在岳元帅帐下时,就没学过‘降’字怎么写!”
他突然转身,对缩在箭楼角落的小豆子嘶吼,“你还愣着干什么?从暗道跑!去告诉温大人,济南的兵没给大虞丢脸!”
小豆子望着满地的尸体,突然抓起地上的断矛,泪珠子混着鼻涕往下淌:“校尉,我不跑!我跟你一起守!”
周仓刚要怒斥,一支冷箭突然从斜刺里射来,精准地穿透了他的肩胛。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回头望去,只见黄狗儿正勒马立于城下,手中的长弓还未放下。
“我敬你是条汉子,留你全尸。” 黄狗儿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济南,不能再流更多血了。”
周仓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王破军的长剑抵住胸口。
他看着越来越多的青州兵涌上城头,看着那些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卒一个个倒下,突然发出一阵苍凉的笑,笑声里混着血沫:“好…… 好个青州军…… 竟用暗箭伤人……”
“这不是暗箭,是止损。” 黄狗儿不知何时已登上城头,“周校尉是吧,你看看现在的大虞,现在的济南城,农户生活的怎么样,杂役生活的怎么样,官员生活的怎么样,富商犯法又会怎样。你拼死守护的,就是这样一群蛀虫?”
周仓的目光扫过济南城内,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去年冬天,自己跪着求温承宇开仓放粮,对方却摸着玉扳指冷笑 “流民死不足惜”;想起那些被强征去北疆的弟兄,家属连抚恤金都没领到……
原来自己守的,从来不是什么 “大虞的城”,只是官府盘剥百姓的工具。
“噗 ——” 一口鲜血从周仓口中喷出,溅在 “温” 字大旗上,将那褪色的字迹染得猩红。他猛地拔下肩胛的箭矢,反手刺向自己的心口,“我周仓…… 愧对济南百姓……”
黄承天看着那直挺挺倒下的身影,突然抬手示意停止攻击。城头上的厮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重伤士兵的呻吟和风吹动残破旗帜的猎猎声。阳光透过硝烟照下来,在满地的尸体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极了一幅被揉皱的血泪图。
“把周仓和他麾下弟兄的尸体收拢,按军礼安葬。” 黄承天的声音有些沙哑,“墓碑上就刻‘济南忠勇’,让济南百姓记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