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午后,蝉鸣震得人耳膜发疼。
前几日,郭府长公子郭福安重金购置当朝画师李慕白名画《梅影横窗图》,今日炫耀般的在郭府举办了一场赏梅宴。
郭福安此人虽文采一般,但也是附庸风雅之徒,好结交文人雅士。在去年会试时更被考官评价为文采一般,文章狗屁不通。以此为青州全境文人所不齿。
碍于郭府是京城兵部尚书郭家的远房旁系,又听闻郭家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当朝画师李慕白名画《梅影横窗图》,青州府,文登府,甚至济南府大儒都应邀到访。
一大早,大公子的书童文亦明便招呼黄狗儿一同在大门迎候,似乎来的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有两三家派头十足,黄狗儿对他们也格外有印象,他们是清河崔陵大儒,登州毕昂公子,其余的来客也都彬彬有礼。
但黄狗儿也看得出来,除了部分青州的破落秀才是为了巴结郭家而来,很多人并没有真的看得起郭家,大部分还是因画而来。
迎候的时候,文亦明忽的想起大公子让他晚上拿一些酒筹到宴会厅。
文亦明想着偷懒,便对黄狗儿说道:“大公子喊你去厢房取一些酒筹到宴会厅。”
黄狗儿与文亦明一整天都在门口迎候,自是知道这文亦明不过是想偷懒,但想着说不定自己可以混进宴会厅去见识下,便装作没脑子的点了下头。
取完酒筹后,黄狗儿赶忙抱着酒筹,往宴会厅走。路过柴房后的海棠花丛时,忽有压低的咒骂声传来。
他本能地蹲下身,枯叶在脚下发出细微的脆响。只见刘管事正扯着王阿福的衣领,翡翠扳指几乎戳进少年眉心。
“林大虎最近总坏老子的事!” 刘管事的唾沫星子喷在王阿福脸上,“你去把库房粮饷偷出来,栽赃给林大虎。事成之后,城西赌坊的账我替你平了。”
他掏出一锭银子晃了晃,在傍晚的暖阳下却折射出冷硬的光。
王阿福盯着银子,喉结上下滚动:“可... 要是被发现......”
“蠢货!” 刘管事一巴掌扇在王阿福后脑勺,“郭府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下人犯事哪有辩解的机会?” 他压低声音,“二少爷前儿赌钱脏了一笔钱,正好把水搅浑。”
黄狗儿攥紧藏在袖中的拳头。蝉鸣声中,他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直到两人脚步声远去,才发现后背的粗布短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宴会厅前立着六扇描金屏风,紫檀木架上的博山炉正腾起袅袅青烟。
大公子整了整月白锦袍,见黄狗儿过来后回头瞥黄狗儿:
“你就留下来只管端茶递水,莫要失了礼数。”
觥筹交错间,赏梅宴也来到了重头戏。
大公子徐徐将画展开,黄狗儿细细打量了下,墨色勾勒的梅枝遒劲如龙,留白处题着 “暗香浮动” 四个飞白。
黄狗儿也暗自感叹道:画的可真好啊。
大公子凑近画卷,便像模像样的点评道:“看这枝干用墨,枯润相济,定是大师晚年“干裂秋风,润含春雨”的笔法。”
毕昂公子向来是瞧不上这纨绔子,轻轻摇头:“非也,此梅风骨凌厉,倒更像李公壮年游历终南山时所作,笔锋里藏着剑气。”
席间不乏刻意讨好郭家之流,便一言一句的争论起来。
青州秀才指着画中梅枝遒劲的笔触断言:“此作筋骨苍劲,必是画家垂暮之年凝练数十年功力而成!”
立刻有人反驳:“非也!这梅花瓣上的胭脂晕染得这般灵动,分明是少年意气泼墨才有的鲜活!”
双方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时,上座白须老者抚须笑道:“诸君莫要伤了和气,无论作画年岁几何,皆是妙笔。”
说话的正是清河崔陵大儒,他并非看不出毕昂说的才是对的,不过这个岁数的他,不愿与任何人交恶,他提议道:
”倒不如在此以梅为题,题诗一首,让诗情与梅花共留香,岂不比争论更有意趣?”
满座的读书人此刻也停止了争吵,连爱出风头的郭长公子都屏息站在角落。有人捻着胡须沉吟,有人举杯轻嗅,却无人敢作诗落笔。
黄狗儿缩在柱子后头,看着那幅梅花图,忽然想起王安石那句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可这话太过直白,在这群咬文嚼字的老学究眼里怕是登不得大雅之堂。
正想着,席间传来嗤笑。抬眼望去,见是登州毕昂公子,此刻却摇着折扇调笑道:“崔公这不是为难我等?李大师笔法自成一派,我等若贸然题跋,岂不是班门弄斧?”
“既如此,沈某倒想做首诗献丑。”说话的正是与毕昂公子一同到来的沈宴,上前拱手,笔尖饱蘸松烟墨,在一旁的的宣纸上徐徐勾勒:“雪压琼枝瘦,风催玉蕊香。孤芳生僻处,不与百花妆。”
这诗写的还是很华丽的,诗句工整有余,像精心堆砌的锦绣,但灵气不足,少了直抵人心的锋芒。
“好诗,只是......” 崔陵的白须微微颤动,话尾的叹息淹没在此起彼伏的称赞里。
黄狗儿不禁蹙了蹙眉,目光扫过满堂峨冠博带的文人,轻轻摇了摇头。
人在露脸的时候,总喜欢看周边人的反应,沈宴退下时,将黄狗儿的神态尽收眼底,沈宴那眼神顿时带着几分诧异,仿佛在疑惑一个书童为何敢质疑他。
沈宴在毕昂的耳边不禁耳语几句,显然是将黄狗儿的异样调笑着说给毕昂听。
“一个小小书童,莫不是想与诸位大儒比诗?” 登州毕昂公子的嗤笑如利刃划破凝滞的空气,他一手指向黄狗儿,另一只手中的折扇 “唰” 地展开,扇面上的墨竹随着动作轻颤,“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满堂爆发出哄笑,郭长公子脸色煞白,慌忙推着黄狗儿:“还不退下!莫要丢人现眼!”
“且慢。” 毕昂折扇一收,眼中闪过玩味,像盯着一只误入陷阱的小兽,“听闻郭府的书童博闻强记,今日何不也作一首,让我等开开眼?”
他故意拖长尾音,周围的窃窃私语瞬间变成了刺耳的嘲笑声浪,仿佛要将黄狗儿淹没。
黄狗儿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那些小众却韵味悠长的咏梅诗句走马灯般闪过,此刻,唯有一句最能道出梅花真意,也最能解我困局。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黄狗儿挺直脊背,声音虽不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起初,满堂仍回荡着先前的嗤笑余音,可不过瞬息,这轻吟而出的诗句,仿若一阵寒风,瞬间吹散了所有杂音。
众人的表情从嘲讽转为惊愕,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
崔陵原本微阖的双眼猛地睁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紧盯着黄狗儿,像是要将黄狗儿看穿。
“此诗…… 从何而来?” 崔陵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几分急切。
黄狗儿垂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谦卑:“回大人,小子偶然听郭少爷所作,觉得新奇,便记下了。”
实际上,这是元代王冕笔下的《白梅》,在这大虞朝,自然无人知晓。
郭福安公子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欣赏的看了黄狗儿一眼,强作镇定地微微颔首:“雕虫小技,让诸位见笑了。”
席间大部分人都知道郭福安的水平,心里也明白此诗必然不是郭福安所作。
“难道是这小书童所做?”
“妙!妙啊!”崔陵猛地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在上座中站起身来中来回踱步,“以白梅之孤高喻志,不与俗流为伍,却能以清香润泽天地,短短四句,既显梅之品格,更见胸怀气象。”
他转向众人,眼中满是赞赏,“诸位,此诗堪称今日画龙点睛之笔。”
原本等着看黄狗儿笑话的毕昂公子,此刻呆若木鸡,手中折扇悄然滑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沈宴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有赞叹,亦有一丝不甘,他拱手道:“郭公子才思敏捷,此诗意境高远,沈某自愧弗如。”
众人也纷纷感慨道:“今日诗会,有此一诗,流芳千古。”
赏梅宴散时,崔陵特意叫住黄狗儿:“你这书童倒是有趣的很,叫什么名字?”
黄狗儿赶忙应道:“小子名唤黄文”
崔陵略略颔首,“我要在郭府滞留几日,我身边倒缺个磨墨的,你这书童可愿?”
黄狗儿正想结交一番,却被郭福安抢先回应道:“崔大儒厚爱,犬仆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