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会当日,寅时刚过,东昌府学的明伦堂前已挤满了人。
大门外的“御赐下马碑”旁,学子们穿着整齐的儒衫,三三两两地交流着见解;堂外空地上,棉农们扛着锄头驻足观望,几个白发老者还特意带了小马扎,说要听听 “官老爷和书生们怎么说咱的棉花”。
崔陵身着锦缎常服,端坐在堂中主位,左右两侧是李老儒与王老儒,黄狗儿站在堂侧。
随着三声钟响,学子们陆续进场。端坐在明伦堂的座位上。周边看热闹的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
人群中几个面色冷峻的汉子 —— 那是温承宇留在堂内的眼线,虽未佩刀,但眉宇之间皆为冷气。
有学子四下张望,低声议论:“温侍郎怎么没来?前日他还想搅黄辩论会呢。”
旁边人摇头道:“谁知道呢,许是怕了大儒的声望吧。”
实则此刻的知府衙门内,温承宇正站在窗前。亲卫低声问:“大人,真不去明伦堂看看?”
温承宇冷笑一声:“去了反倒落人口实。崔陵要论道,我便让他论。一群书生空谈得再热闹,没有官府点头,棉花能飞出东昌府?”
他指尖在窗棂上轻敲,“我留着柳文昭三人,本就不是要赢辩论,是要让天下人看看‘书生误国’—— 等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我再以‘稳定大局’为由压下,反倒显得我顾全民生。”
亲卫恍然大悟:“大人是想借他们的空谈,反衬您的务实?”
“算不上务实,是让他们知道,笔杆子终究拗不过刀把子。”
明伦堂内——
“诸位安静。” 崔陵将戒尺一拍,堂内外顿时鸦雀无声,“今日议题:东昌府是否该向徐州、青州售卖棉花。凡有见解者,均可起身立论。”
话音刚落,左侧一名身着宝蓝色长衫的学子便起身,他是温承宇安插在府学的生员,拱手道:“晚辈以为,不可售卖!徐州、青州已被乱兵占领,属叛逆之地,若棉花流入其手,制成冬衣装备叛军,便是资敌叛国,按大虞律当斩!”
他声音尖锐,目光扫过堂外的棉农,“诸位莫要因小利忘大义,忘了自己是大虞的子民!”
堂内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几个外地学子面露迟疑。黄狗儿注意到,周砚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似在组织语言。
“此言差矣!” 右侧一名冀州来的儒生起身,“什么叫叛逆之地?那里的百姓难道不是大虞的子民?上个月我从徐州路过,见百姓流离失所,被抓去充劳工—— 他们做错了什么?要因‘乱兵’二字,就被断了生路?”
“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府学的廪生紧接着站起,手里举着一卷竹简,“大虞律法虽严,却也载明‘救灾恤邻,乃官民本分’。冀州、东昌府棉花堆积如山,青徐百姓却在寒夜里等死,这不是守律,是失德!”
那宝蓝长衫学子反驳:“律法就是律法!叛军若得了棉花,实力大增,将来危及更多城池,谁来负责?”
“负责?”周砚终于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晚辈以为,该负责的是见死不救者!”
他走到堂中,目光扫过众人,“青徐百姓中,十有八九是安分守己的农户,乱兵不过十之一二。我们可以设‘通商查验点’,凡老幼妇孺买棉,登记即可放行;若有可疑之人大量购棉,立刻报官查验 —— 既护了百姓,又防了乱兵,何乐而不为?”
周砚的话刚落,堂内便响起一片附和声。
“周兄说得在理!百姓何辜,要受地域之限?”
“设查验点是两全之策,既保民生,又防乱兵!”
冀州来的学子们更是站起身,齐声喊道:“当卖!当卖!”
就在这时,左侧后排突然站起三个身着锦袍的学子,为首一人面色倨傲,扬声道:“诸位莫要被这寒门书生蛊惑!空谈体恤百姓,可知棉花流入乱兵之手,会让多少将士死于非命?这是典型的空谈误国!”
另两人也跟着附和:“是啊!大虞律法严明,岂能因几句煽情之语就坏了规矩?”
他们声音洪亮,刻意带着几分嚣张,并开始刻意引导学子们吵架,企图将水搅浑,堂内的气氛顿时一滞。
黄狗儿眉头一皱,认出这几人必是温承宇安排的人。
崔陵原本平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中的戒尺重重一拍,震得案上的茶盏都微微颤动:“放肆!明伦堂乃论道之所,岂容尔等在此喧哗捣乱?”
他目光如炬,扫过那三人:“你是济南府学的柳文昭,祖父曾官至吏部侍郎,你自幼饱读诗书,去年在济南诗会上以一句‘苍生皆赤子’夺魁。”
说罢又看向左侧之人:“你是章丘的秦书砚,父亲是济南通判,你十岁便能默写《前朝史》,被誉为‘神童’。”
又看向右侧之人:“还有一个是济阳的范修远,家中世代行医,你却偏爱律法,曾在《齐鲁学刊》上撰文论‘仁政先于苛法’—— 老夫说的可对?”
三人闻言,脸色骤变,齐齐低下头。柳文昭嘴唇动了动,声音带着几分慌乱:“大儒…… 认得晚辈?”
“老夫虽老,却还没糊涂到连济南三才子都认不出。” 崔陵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皆是齐鲁大地有名的才俊,素来以‘仁心’自诩,今日为何说出这等凉薄之言?是被人威胁,还是许以功名前程?”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三人心上。柳文昭脸颊涨得通红,迟疑片刻,终于上前一步,对着崔陵深深一揖:“大儒明鉴,晚辈知错。我等并非真心反对售棉,皆是温侍郎…… 温承宇的安排。他说只要搅黄了这场辩论,便保我三人入国子监读书。”
秦书砚和范修远也连忙俯首:“我等亦是被温承宇所迫,不敢欺瞒大儒。”
堂内顿时一片哗然。
“竟是温承宇在背后搞鬼!”
“枉为济南才子,竟被功名收买!”
学子们个个义愤填膺,看向三人的目光中满是鄙夷。
崔陵叹了口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们且坐下吧,莫要再助纣为虐。”
三人面红耳赤地退回座位,再不敢多言。
济南三才子的坦白,让众学子愈发愤懑。
“温承宇如此卑劣,竟用功名裹挟才俊!”
“他分明是怕棉花流通,断了自己的私利!”
李老儒站起身,朗声道:“温承宇欲以权势压人,我等偏要让天下人知民心所向!”
王老儒附和道:“依老夫看,不如趁此时机,我们一同游街宣讲,让东昌府的百姓都知道,售棉乃是民心所向,看他温承宇还如何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