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迎客栈,黄狗儿裹紧身上的夹袄,搓着冻红的手:“这秋末的风真烈,韩先生把自己关在屋里,怕是更听不进劝了。”
周砚呵出一团白气,翻着卷宗道:“他既重忠义,又怜百姓,或许是咱们的法子太急了。”
黄承天望着窗外的落叶,忽然转身:“明日起,咱们不去敲门,就守在他院外做事。”
次日天刚蒙蒙亮,三人踩着结霜的石板路往茅屋去。
刚到巷口,就见韩明璋正弯腰疏通被枯枝堵了的排水沟,青布衫外罩着件旧棉袍,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格外显眼。
黄承天二话不说,让周砚去镇上买铁锹,自己挽起袖子蹲下身,冰凉的泥水冻得指尖发麻,他却像没察觉似的,只顾着往外刨淤泥。
黄狗儿也跟着帮忙,两人弄得满手污泥,韩明璋瞥了他们一眼,没作声,手里的木勺却往旁边挪了挪,给他们腾了块地方。
午后日头勉强驱散些寒意,韩明璋在菜畦里收最后一茬青菜,黄承天就蹲在篱笆外,帮着捡拾被风吹落的竹匾——那是晒着的草药,若被霜打了就废了。
周砚见茅屋的烟囱冒烟,默默去井边打了两桶水放在灶台旁,井水冰凉,他的手冻得通红;黄狗儿则跑到镇口,把韩明璋前几日送去染坊的布取了回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石阶上,布上还带着染坊的草木香。
韩明璋收工时,见三人还守在院外,鼻尖冻得通红,终于开口:“你们到底想怎样?”
黄承天直起身,满手泥污却笑得诚恳:“先生,我们不劝您出山,就想帮您做点事。您收菜,我们就帮您捆扎;您晒药,我们就帮您收进屋里防霜;等您觉得我们碍眼了,我们自会走。”
接下来三日,寒意在夜里又重了几分。
韩明璋去镇上学堂教孩童念书,周砚就帮着修补被风刮破的窗纸;韩明璋给邻居张婆婆送草药,黄狗儿就提前去劈好柴火。
黄承天则在傍晚帮着挑满水缸,连韩明璋放在檐下的锄头,都被他擦得锃亮,还在木柄上缠了圈布条防滑。
第五日清晨,天降冷雨,夹着零星雪籽。黄承天三人披着蓑衣,正蹲在院外帮韩明璋修补漏水的篱笆,手指冻得僵硬,握不住钉子。
柴门 “吱呀” 一声开了,韩明璋立在门内,手里提着个食盒:“进来吧,避避雨。再淋下去,不等我松口,你们先冻僵在这儿了。”
黄狗儿猛地抬头,雨珠混着雪籽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先生,您愿意见我们了?”
韩明璋没点头,也没摇头,转身往屋里走:“灶上炖了姜母鸭,驱驱寒。”
茅屋的灶台烧着热水,水汽氤氲了窗纸,墙角的炭盆燃着银丝炭,暖意渐渐驱散三人身上的寒气。韩明璋打开食盒,里面是三碗姜母鸭和一碟腌菜,推到三人面前:“先暖暖身子。”
黄狗儿捧起碗,热汤顺着喉咙滑下去,暖意流遍全身,他轻声道:“多谢先生。”
韩明璋坐在对面的竹凳上,指尖敲着桌面:“说吧,这么冷的天,总不至于只为帮我修篱笆。”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你们口口声声为百姓,可在世人眼中,你们终究是叛军。叛军的善政,多是一时作秀,待得势后,往往比旧朝更苛酷,我怎能信你们?”
黄承天放下汤碗,神色郑重:“先生有此顾虑,情理之中。但青州的善政,绝非作秀。我们在青州废除了‘人头税’,改为‘按亩征税’,田多者多缴,田少者少缴,无田者不缴,流民分到荒地的前三年,全免赋税。秋收时,官吏收粮,百姓可当场核对账目,有半分克扣,即可扭送‘公断堂’—— 这‘公断堂’由百姓推选的乡老和军中正直之士共同主持,不受官吏干预。”
黄狗儿补充道:“先生或许听说过,青州有‘三日断案’的规矩。无论军民,有纠纷报官,三日内必须审理,审结后还要张榜公示,让全城百姓都能看见。上个月有个军卒强买农户的鸡,被农户告到公断堂,不仅罚了那军卒半年军饷赔给农户,还将他杖责二十,逐出军营 —— 黄将军说,军护民,民拥军,才能长久。”
黄承天继续道:“还有商市,青州的商税比别处低三成,但严禁欺行霸市。有个外地粮商想囤积居奇,抬高粮价,我们不仅没收了他的粮食平价卖给百姓,还将他的恶行刻在‘市诫碑’上,让他再难在青州立足。先生,这些事不是我们自夸,青州的百姓都看在眼里,上个月有流民自发组织起来,帮我们修补城墙呢。”
韩明璋指尖在炭盆沿停住,目光缓和了些:“这些事,为何从未听说?”
“因为朝廷视我们为反贼,怎会让这些事传出来?”黄狗儿苦笑。
“但百姓的嘴是封不住的,东昌府的棉商愿意卖我们棉花,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真的在为百姓做事。先生,叛军之名是朝廷给的,但我们做的事,是给百姓看的。苛政才是真反贼,我们只是想做拨乱反正的人。”
韩明璋沉默片刻,忽然话锋一转:“你们可知如今天下是何局势?”
黄承天放下汤碗,沉声道:“外有北狄虎视眈眈,内有各路义军割据一方,朝廷内部党争不断,苛捐杂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气。—— 这天下,早已是风雨飘摇。”
周砚补充道:“更可怕的是人心涣散。百姓不信朝廷,士子不愿出仕,连军中将士都不知为谁而战。前几日听闻荆州军哗变,不是为了反叛,只是为了讨一口饱饭。”
韩明璋指尖在炭盆沿轻轻划着:“那你们的抱负,仅仅是让青州百姓过冬?”
黄承天挺直脊梁,眼中闪过灼热的光:“青州是起点,不是终点。我的理想,是让天下再无流民 —— 黄河两岸的荒地都种上庄稼,边关的城墙下长满青草,孩童能在学堂念书,老人能在暖坊安度晚年。不必再怕苛税,不必再怕战乱,不必再怕冬天挨冻。”
“这便是你在青州修暖棚,储粮草,教手艺的根由?” 韩明璋追问,其实韩明璋还是知道一些黄承天在青州的举措,不过因他们叛军的身份,一直不愿相信他们。
“正是。”黄承天点头,“暖棚不仅是为了种菜,更是为了让百姓知道,日子有盼头;储粮草不仅是为了过冬,更是为了应对灾年;教手艺不仅是为了糊口,更是为了让每个人都有安身立命的本事。这些事看似琐碎,却是稳住人心的根基。人心齐了,天下才能稳。”
黄狗儿也道:“先生,我兄长常说,打天下易,治天下难。我们不想只做个推翻旧朝的反贼,想做个能建立新秩序的开创者。就像这秋末冬初,旧叶虽落,但只要根还在,开春就能发出新芽 —— 百姓就是天下的根。”
韩明璋沉默良久,忽然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前朝史》,翻开前朝末年农民那页:“你们可知,为何大康末起义者多如牛毛,最终却由大虞赵朗定鼎天下?”
黄狗儿并不通本朝历史,只得看向周砚,周砚道:“因赵朗能纳贤才,约法三章,深得民心。”
“说得好。”韩明璋合上书,“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百姓要什么。不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而是‘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的安稳。你们如今在青州做的事,与当年赵朗异曲同工,只是……” 他话锋一转,“你们比赵朗难,因为你们面对的不仅是一个旧朝廷,更是百年来积累的沉疴。”
黄承天拱手:“正因如此,才需要先生这样的人才。您精通律法,能帮我们建立新秩序;您熟悉农桑,能让土地发挥最大价值;您心怀天下,能提醒我们不忘初衷。”
韩明璋望着窗外渐晴的天色,雪籽早已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菜畦的薄霜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他忽然从书架上取下一卷书,扔给黄承天:“这是我批注的《农政全书》,后面补了北方暖棚的搭建法子,你先拿去。”
他又从抽屉里翻出几张图纸,“这是琅琊的地窖样式,青州多山地,挖地窖储粮过冬,比粮仓稳妥。”
黄承天眼睛一亮:“先生,您这是……”
韩明璋背对着他们收拾行囊,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去青州,不是帮你黄承天打天下,是想看看,你们这些‘新秩序’究竟能不能成。若开春时,青州不仅流民有棉衣穿,更能传出‘夜不闭户’的风声,我便留下;若你们只顾着扩张势力,忘了今日说的‘人心是根’,我自会卷铺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