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能把人晒化的炽热，明晃晃地泼洒在幼儿园色彩斑斓的塑胶操场上。蝉鸣聒噪，空气里浮动着热浪和孩子们午睡后特有的、带着点汗味的懵懂气息。我站在幼儿园紧闭的铁艺大门外，手指悬在门铃按钮上，心里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七分是对两个小家伙学习状况的好奇，三分是昨晚加今早辅导失败后对老师深深的、难以言喻的愧疚。
“叮咚——”
门铃的电子音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脆。
几秒钟后，侧门“咔哒”一声开了。开门的不是熟悉的保育员阿姨，而是……两个小家伙的班主任，李老师。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眼前的李老师，与平时那个总是梳着整齐发髻、穿着得体连衣裙、说话温声细语的优雅形象判若两人。她头发有些凌乱，额角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精心描绘的淡妆似乎也花了，眼下带着明显的、睡眠不足的青黑。那件米色的真丝衬衫，领口处蹭上了一小块可疑的、像是水彩笔的蓝色印记。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眼神——那里面交织着极度的疲惫、一种濒临崩溃的茫然，以及……在看到我的一刹那，如同在汪洋中抓住浮木般的、巨大的、毫不掩饰的……狂喜？！
“哎呀！是doro和西西的家长啊！！！” 李老师的声音拔高了好几个调，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她几乎是扑过来抓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您来得太好了！太好了！快！快请进！” 她不由分说就把我往里拽，动作之急切，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我被她这反常的热情和狼狈的状态弄得一头雾水，心里那点愧疚感瞬间被担忧取代：“李老师，您……您没事吧？我就是中午有空，顺路过来看看孩子，顺便……顺便想了解一下她们最近的学习情况，特别是复习……”
“学习？！复习？！” 李老师猛地打断我，声音带着一种尖锐的破音，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用一种近乎悲愤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控诉，有同情，有绝望，还有一丝“你终于来了”的如释重负。
“家长啊！” 李老师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喉咙里的哽咽，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带着一种不吐不快的宣泄，“您家这两位宝贝……doro和西西……她们……她们简直是……是上天派来考验我职业信念的天使啊！不！是魔鬼！可爱的魔鬼！” 她语无伦次，激动得手都在抖。
“今天上午，就为了给她们巩固那该死的十以内进位加法！还有那几个永远在镜子里跳舞的‘b’和‘d’！我……我感觉我耗尽了毕生的修为！” 她开始比划，动作幅度很大。
“doro！我跟她讲‘个位满十进一’，她理解成‘数字宝宝要坐电梯上楼（十位）’，这我忍了！可是！她非说电梯一次只能上一个宝宝（进1），问我为什么不能把17和8两个宝宝一起塞进电梯？塞不进去怎么办？电梯会不会爆炸？爆炸了数字宝宝会不会受伤？受伤了要送医院吗？医院的数字医生是不是就是‘+’号？！” 李老师模仿着doro歪头天真的样子，表情却近乎扭曲，“我……我差点当场给她表演一个电梯爆炸！”
她喘了口气，目光转向我，充满了血泪控诉：“还有西西！那个‘b’和‘d’！我画图！做比喻！编儿歌！‘b’肚子鼓鼓像吃饱，‘d’瘦瘦高高像竹竿！结果呢？” 她痛苦地闭上眼，又猛地睁开，“西西很认真地问我：‘李老师，那‘b’吃撑了会不会变成‘p’（噗出来）？‘d’那么瘦，是不是没饭吃？我们要不要给它点吃的？它喜欢吃什么？数字饼干吗？’ 我……我那一刻真想把自己的头发揪下来给‘d’当饭吃！”
李老师越说越激动，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衬衫上那块蓝色污渍：“一上午！整整一上午！我就在回答‘电梯安全条例’和‘字母饮食健康指南’！其他小朋友都做完了两套练习题了！她们俩……还在纠结数字宝宝坐电梯要不要买票！‘d’吃数字饼干会不会拉肚子！我的教学进度……我的课堂秩序……全毁了！全毁了您知道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经出窍，只留下一个被“可爱魔鬼”摧残殆尽的躯壳在向我倾诉。
我看着李老师这副心力交瘁、濒临崩溃的样子，昨晚和今早自己抓狂掐脸、恨不得撬开她们小脑袋的记忆瞬间无比清晰地回放。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感同身受的同情和“原来我不是一个人”的诡异安慰感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愧疚——我把这两个“逻辑黑洞”、“哲学大师”丢给了无辜的李老师！
“李老师……对不起！真的……太对不起了！” 我连忙道歉，语气无比真诚，“我……我昨晚和今早在家也……也辅导了……情况……跟您描述的……基本一致……” 我艰难地承认，感觉脸上有点发烫，“我完全理解您现在的感受！那简直是……是精神的凌迟！”
听到“理解”和“凌迟”这两个词，李老师像是找到了知音，绝望的眼神里终于透出一丝微弱的光，她用力点头，声音沙哑：“您懂！您真的懂！家长，不瞒您说，我现在看到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字母，眼前都发黑！听到她们喊‘李老师，为什么……’，我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午休结束的轻柔音乐响起。活动室的门开了，孩子们像一群刚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涌向活动区。在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doro和西西。doro正兴奋地跟旁边的小朋友比划着什么，大概是“电梯爆炸”的最新理论？西西则安静地牵着另一个小女孩的手，小脸上带着思考的表情，可能在担忧“d”的营养不良问题？
她们也看到了我，立刻像两只欢快的小鹿般飞奔过来。
“人！你怎么来啦！” doro扑过来抱住我的腿，粉色发辫蹭着我的裤子。
“人。” 西西也靠过来，小手轻轻拉住我的手，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我。
李老师看到她们，身体几不可查地哆嗦了一下，脸上强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那眼神，活像看到了两颗即将引爆的、绑在自己身上的定时炸弹。
看着李老师这副“即将英勇就义”的悲壮表情，再看看两个懵懂无知、完全不知道自己“杀伤力”有多大的小家伙，我心里的愧疚感达到了顶峰。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冒了出来：不行，得让李老师喘口气！不然她可能真的会疯！
我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对两个小家伙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doro，西西，想不想墨带你们出去一会儿？就一会儿，透透气？”
“想！” doro立刻欢呼。
西西也用力点头，眼神亮晶晶的。
我站起身，转向如释重负又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李老师，语气带着十二万分的诚恳和歉意：“李老师，您看……要不这样，我带她们出去……嗯，散散心？您……您也好好休息一下？喝口水，缓一缓？” 我实在没好意思说“让您脱离苦海”。
“真的？！” 李老师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那是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她几乎是抢答，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语速快得惊人：“好好好！太好了！太感谢您了家长！您真是……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带走吧！快！快把她们带走吧！求您了！带她们去吃冰淇淋！去看电影！去游乐场！去哪儿都行！只要别让她们下午再回我的课堂就行！！！” 她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几乎是推着我们往门口走，那急切的样子，仿佛生怕我下一秒反悔。
“好好好，我们这就走！李老师您快回去休息！” 我被她的热情推得一个趔趄，连忙稳住，一手一个牵起doro和西西，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了幼儿园。身后，李老师“砰”地一声迅速关上了门，那关门声里都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迫不及待。
站在幼儿园门外，午后的热浪重新包裹过来。doro和西西仰着小脸，好奇地问：“墨，我们去哪里呀？”
我看着她们天真无邪的小脸，想起李老师那副快要升天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走，” 我指了指街角那家熟悉的甜品店，“墨请客，吃冰淇淋！橘子味的！”
“耶！！！” doro兴奋地跳了起来。西西也开心地抿嘴笑了，小手紧紧拉着我。
甜品店的冷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燥热。玻璃柜台里，五颜六色的冰淇淋球散发着诱人的凉气。
“老板，两个橘子味的甜筒，谢谢。”
很快，两支金灿灿、散发着浓郁柑橘清香的冰淇淋甜筒递到了doro和西西手里。
“哇！是‘欧润吉’冰淇淋！” doro欢呼着，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大口，冰凉甜蜜的滋味让她幸福地眯起了眼，嘴角沾上了橘黄色的奶油。
西西则小口地、珍惜地舔着，感受着冰凉在舌尖化开的甜蜜，小脸上满是满足。她耳后的月牙胎记在店内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看着她们被冰淇淋的甜蜜瞬间治愈的样子，我烦躁的心情也平静了些。把她们安顿在店门口阴凉处的长椅上坐好。“乖乖在这里吃，不要乱跑，墨去旁边给你们买点吃的，马上回来。” 我叮嘱道。
“嗯嗯！” 两个小家伙含着冰淇淋，含糊地应着，小脚丫在长椅下晃悠。
我快步走到旁边的快餐店，买了三份简单的套餐——汉堡、薯条和果汁。等我提着袋子回来时，doro的冰淇淋已经吃掉了一大半，西西的也快见底了。金色的糖浆顺着doro的手腕往下淌，她也浑然不觉。
“走吧，找个地方吃饭。” 我带着她们来到附近一个小公园的树荫下，铺开纸巾，把食物摆好。树荫下凉风习习，驱散了暑气。doro和西西立刻被汉堡和薯条的香气吸引，暂时放下了冰淇淋。
看着她们小口咬着汉堡，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样子，我想起了李老师那崩溃的脸，也想起了自己辅导时的抓狂。不行，虽然过程痛苦，但学习这事儿，终究还得面对。得给点动力。
我清了清嗓子，用尽量轻松、带着诱惑的语气说：“doro，西西，冰淇淋好吃吗？”
“好吃！” 两人异口同声，嘴边还沾着面包屑。
“那……想不想以后经常有‘欧润吉’吃？不只是冰淇淋哦，还有新鲜的、甜甜的橘子？”
“想！” doro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探照灯。
我趁热打铁，抛出了诱饵：“那，墨跟你们做个约定好不好？只要你们在幼儿园，跟着李老师好好学习，上课认真听讲，把那些算术题和字母都努力搞明白，考个……嗯，不错的分数……” 我斟酌着用词，没敢提太高要求，“墨就答应你们，每次去接你们放学，都给你们带——最——大——最——甜的‘欧润吉’！一人一个！怎么样？”
“真的吗？！” doro猛地放下手里的汉堡，激动地抓住我的胳膊，小脸因为兴奋而涨红，手腕上的金纹仿佛都在闪光，“最大的！最甜的‘欧润吉’？！说话算话？”
西西也停下了咀嚼，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亮晶晶的期待，用力点头：“嗯！最大的！最甜的！”
“当然算话！” 我伸出小拇指，“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doro立刻伸出沾着油渍的小拇指，紧紧勾住我的。西西也伸出干净的小指，小心翼翼地勾上。
拉完钩，doro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动力，她挥舞着小拳头，像个小斗士般宣言：“好！为了最大的‘欧润吉’！我doro一定要认真学习！打败算术题！打败‘b’和‘d’！” 她甚至对着空气比划了几下。
西西也握紧了小拳头，眼神坚定，小声但清晰地附和：“嗯！认真学习！吃大橘子！”
看着她们被“欧润吉”激励得斗志昂扬的小模样，我忍不住笑了。虽然动机有点“不纯”，但有效就好！
“但是！” doro突然想起什么，表情变得无比严肃，伸出油乎乎的小手指着我，“墨！你下午！一定要！早点来接我们哦！” 她一字一顿，强调着，“不能迟到！不能忘记！”
西西也用力点头，补充道：“还有……不要忘了带着‘欧润吉’！”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契约精神的重视和对“最大最甜”橘子的无限憧憬。
“放心！” 我笑着保证，揉了揉她们的小脑袋，“墨一定早早来，带着大大的‘欧润吉’，等你们凯旋归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们沾着食物碎屑却神采奕奕的小脸上，洒在那两个被舔得只剩下蛋筒的橘子冰淇淋残骸上。公园里鸟鸣声声，空气中混合着薯条的咸香、汉堡的面包香，以及……两个小家伙身上散发出的、被“欧润吉”承诺点燃的、充满希望的、甜滋滋的气息。李老师的崩溃，辅导的抓狂，似乎都被这午后的树荫和这份甜蜜的约定暂时屏蔽了。至少此刻，她们眼里只有“最大的欧润吉”和为之“战斗”的决心。至于下午回到幼儿园，李老师将面对两个被“橘子”打了鸡血的“十万个为什么”……嗯，那就让“道友”继续头疼去吧！我的承诺，只是带橘子而已。死道友不死贫道，古人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