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喜的余温尚未从四肢百骸彻底散去,那种如同踩在云端般轻盈而雀跃的感觉,还清晰地烙印在苏瑶的感知里。
浅蓝色饼干盒被他沉默而坚定地收入书包的那一刻,仿佛不仅仅是一盒饼干的归属被确认,更像是一种无形的、珍贵的联结被悄然缔结。
她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里描摹,他独自一人时,拆开那系着蓝色丝带的盒子,尝到那香甜酥脆的曲奇时,脸上是否会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柔和?
哪怕只是想象,也足以让她的心尖泛起甜涩交织的颤栗。
然而,命运似乎格外喜欢与她开玩笑,总在她以为终于触碰到一丝微光时,毫不留情地泼下一盆冷水,让她重新坠入冰窖。
第二天,苏瑶怀着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隐秘的期待,走进了图书馆。
阳光依旧明媚,空气中浮动着金色的尘埃,一切看起来都充满了希望。
她甚至觉得,今天结界内的空气,都似乎比往常要温暖、流动一些。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习惯性地准备拿出书本。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甜意,先瞥向了旁边那个位置。
林知珩还没有来。
她的视线落在他整洁的桌面上,然后,猛地定格。
就在他桌面的正中央,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系着浅蓝色丝带的饼干盒,安静地、甚至是有些突兀地放在那里。
不是放在不起眼的角落,不是塞在抽屉里,而是就那样,堂而皇之地,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仿佛一个无声的宣告。
苏瑶脸上的血色,在看清那个盒子的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失控的、近乎疼痛的速度疯狂擂动起来。
怎么会……在这里?
它不是应该……在他的书包里吗?
不是应该被他……收下了吗?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她的脊椎迅速攀爬,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之前所有的雀跃和期待,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啪的一声,碎裂无踪,只留下冰凉的、黏腻的残迹。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盒子。
丝带系得依旧完美,包装纸没有一丝褶皱,甚至连放置的角度都透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规整。
它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完完整整,原封不动。
这不是疏忽,不是遗忘。
这是一种明确的、不容置疑的——退回。
他收下了,在一夜的沉默之后,又选择了退回。
用这种最直接、最不留情面的方式。
为什么?
昨晚收下时的那份沉默的坚定算什么?
那将她瞬间推上云端的狂喜又算什么?
难道那短暂的收纳,只是一种……礼貌性的、不便当场拒绝的权宜之计?
等到无人注意时,再冷静地、彻底地,划清界限?
巨大的失落和难堪,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像是被火烧着,滚烫得吓人,但四肢却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嗡嗡作响。
她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图书馆里陆续有学生进来,脚步声,拉椅子的声音,低语声……这些平日被她自动过滤的背景音,此刻却像被放大了无数倍,尖锐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感觉每一道投向这个方向的目光,都带着探究和嘲弄,仿佛在围观一场她自导自演的、可笑至极的独角戏。
她看着他空荡荡的座位,那个盒子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矗立在那里,嘲讽着她的自作多情,她的痴心妄想。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药膏可以是偶然,草稿纸可以是施舍,收下润喉糖和赔偿可以是妥协,雨中送伞……或许,也只是一时兴起的、高高在上的怜悯?
而她,却像个傻瓜一样,将这点滴的、似是而非的信号,当成了冰山融化的证据,迫不及待地献上自己的感激和……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心思。
真是……可笑至极。
苏瑶紧紧地咬住了下唇,直到嘴里再次尝到那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她不能一直站在这里。
她必须处理掉这个“证物”。
在他到来之前。
这个念头驱使着她,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残存的意志力,她迈开了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了他的桌前。
每靠近一步,那个浅蓝色的盒子在她眼中就放大一分,像是一个张开了口的深渊,要将她吞噬。
她伸出手,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碰到了那冰凉的包装纸。
丝带的触感依旧柔软,此刻却像带着倒刺,扎得她指尖生疼。
她飞快地、几乎是抢夺般地将盒子拿了起来,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不洁的东西。
然后,她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将盒子胡乱地塞进了书包最底层,用几本厚重的书本死死压住,仿佛这样就能将它连同那铺天盖地的难堪一起埋葬。
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脱力。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低下头,将滚烫的脸颊埋进臂弯,闭上了眼睛。
黑暗笼罩下来,却无法驱散脑海里那个清晰无比的、放在桌子正中央的浅蓝色盒子。
被退回的饼干。
这不仅仅是一盒点心的归属问题。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比以往任何一次拒绝都更加清晰、更加残酷的信号。
他在告诉她:停止。
停止一切形式的靠近。
停止一切试图建立连接的尝试。
我们之间,到此为止。
结界不仅重新凝固,而且被加固了无形的电网,任何试图触碰的行为,都会遭到最直接的电击。
苏瑶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眼泪。
极致的难堪和失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胸口,堵住了所有宣泄的出口。
她不知道自己在臂弯里趴了多久,直到感觉到旁边的座位有人坐下,带来一阵熟悉的、清冽的气息。
他来了。
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甚至将头埋得更深。
她能听到他放下书包的声音,拿出书本的声音,翻开书页的声音……一切如常,平稳,冷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仿佛那个被他亲手退回、此刻正被她压在书包底层的饼干盒,从未存在过。
这种彻底的、事不关己的冷漠,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她感到刺痛。
原来,在他眼里,她连同她那些小心翼翼、鼓足勇气递出的心意,都是如此微不足道,可以轻易拿起,也可以随意丢弃,甚至不需要一个眼神,一句解释。
图书馆里依旧安静,阳光依旧温暖。
但苏瑶只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无边无际的、寒冷的荒原。
而这一次,连远处那座冰山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曾经以为找到的路径,看到的微光,在此刻,尽数湮灭。
只剩下手里那虚无的、曾经紧握过的伞柄的触感,和心底那片,被退回的、冰冷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