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会召开前三天,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苏瑶遵照林知珩的提醒,深居简出。
她婉拒了所有新的媒体采访和社交邀约,只通过电话和邮件处理着必要的后续工作——确认吴老沙龙的细节,回复几家画廊的初步意向,整理画展的完整资料归档。
大部分时间,她待在公寓里,陪伴父母,或者将自己关在临时充当工作室的小房间里,对着画布发呆。
画笔提起来,又放下。
心绪不宁时,她无法创作。
那些在画展期间被暂时压抑的焦虑、对未知的恐惧、对林知珩处境的担忧,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尖锐地硌在心口。
她重新打开了那个存放着父亲工厂证据的加密文件夹。
这一次,她没有停留在愤怒和悲伤里,而是强迫自己以更冷静、更策略性的眼光去审视。
周律师发来了更新的进展报告:又找到一位当年的基层管理人员,现已退休,态度模棱两可,既对当年的事感到愧疚,又惧怕林氏的势力,只同意在“绝对安全且匿名”的情况下提供有限信息。
另一条寻找当年直接接触污染物工人的线索,则完全中断了。
证据链依然薄弱。苏瑶深知,仅凭现有的文件,要撼动林氏这样的巨人,难度极大。
她更加理解了林知珩坚持要从内部审计入手的原因——只有从堡垒内部撕开裂口,外部的攻击才能更有效。
手机屏幕不时亮起,是沈哲发来的消息,有时是简单的问候,有时分享一些轻松的艺术资讯或趣闻,绝口不提林氏或董事会,仿佛只是一个关心老友的普通朋友。
苏瑶能感受到他小心翼翼的体贴,这让她在紧绷中感到一丝慰藉。
她也会简短回复,但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陈默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她,因为画展的成功和吴老的青睐,已经有好几位重量级藏家对《层叠时光》表示了浓厚的收藏意向,开价不菲。
“苏瑶,这是对你市场价值的极大肯定!你要好好考虑,这幅画对你意义特殊,是否出售,什么时候出售,都很关键。”
《层叠时光》……出售?苏瑶握着电话,一时语塞。
那幅画是她五年漂泊与挣扎的结晶,是她与过去、与林知珩复杂情感的隐秘投射。
将它换成金钱,感觉像是一种背叛。
但陈默说得对,这是一个重要的市场信号,也是她未来艺术生涯的资本之一。
“陈老师,我想……再考虑一下。”她最终说道。
“当然,当然,不急。你好好想想。不过苏瑶,”陈默的语气变得有些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心里可能装着别的事,艺术家的心思总是深沉些。但无论如何,别让任何事影响了你的创作和前途。你还这么年轻,路还长着呢。”
陈默的担忧是善意的,但他不知道这条“长路”上横亘着怎样的荆棘。
苏瑶只能含糊地应下。
董事会召开前一天,傍晚时分,苏瑶收到了林知珩发来的信息,只有两个字:“明日。”
没有多余的话,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
苏瑶盯着那两个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他在高楼林立的冰冷办公室里,独自面对如山文件和无尽压力的侧影。
她能想象他母亲此刻必然也在调兵遣将,布置防线,甚至可能已经准备了对付他的杀手锏。
她很想问一句“你准备好了吗”,或者“小心”,但手指在键盘上徘徊良久,最终只是回复了同样简洁的两个字:“保重。”
信息显示已读,但没有回复。
那一晚,苏瑶辗转难眠。
她起身,走到客厅,倒了一杯水。
父母的房间门缝里没有透出光,已经睡了。
她站在窗前,望着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
其中某一点,或许就是他明日将要奔赴的战场。
她想起云隐露台上,他说的“等这一切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谈何容易。
明日一役,无论胜负,都只是风暴的开始。
第二天,苏瑶起得很早。
父亲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早餐时特意给她多煎了个鸡蛋。“瑶瑶,多吃点,脸色不太好。”
“爸,我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苏瑶勉强笑了笑。
母亲也担忧地看着她:“是不是工作太累了?画展刚结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嗯,我知道。”苏瑶低头喝粥,掩饰眼中的波澜。
整个上午,她都坐立不安。
打开电脑,看不进任何文件;拿起画笔,线条杂乱无章。
她试图搜索关于林氏集团的实时新闻,但风平浪静,没有任何董事会召开的消息。
这种大集团的最高层会议,向来是高度机密。
临近中午,沈哲的电话打了过来。
“瑶瑶,在忙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往常,少了些轻松,多了些凝重。
“还好,怎么了?”
“我听到一些风声,”沈哲压低了声音,“林氏今天的董事会,议题可能比想象中更激烈。林知珩提出的审计范围……据说非常广,触及了很多历史遗留项目和关联交易,甚至包括一些海外资产。这已经不止是业务分歧了,更像是……清算。”
苏瑶的心猛地一沉。
林知珩比她想象的更决绝,也更危险。
他这是要把林氏几十年可能存在的积弊都翻出来晒一晒,这触动的不止是他母亲,可能是整个旧利益集团。
“消息来源可靠吗?”她问。
“我的一个客户,和林氏一位非执行董事有点交情,透露了一星半点。现在里面估计已经吵翻天了。”
沈哲顿了顿,“瑶瑶,我知道我不该多问,但……你和这件事,到底牵扯多深?我很担心你。”
苏瑶沉默了几秒:“沈哲,谢谢你的关心。有些事,我现在没法细说。但我能保证,我做的一切,问心无愧。”
“我信你。”
沈哲毫不犹豫地说,“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保护自己第一。如果……如果需要离开,或者需要任何形式的帮助,我随时都在。”
“谢谢你,沈哲。真的。”苏瑶发自内心地感激。
在她被卷入这场豪门漩涡时,这份来自旧日同窗的、不掺杂质的关心,弥足珍贵。
挂断沈哲的电话,苏瑶更加焦灼。
她不停刷新着财经新闻页面,又登录了几个专业的商业论坛。
下午两点左右,一个不起眼的金融资讯账号发布了一条简短快讯:“据悉,林氏集团今日召开临时董事会,讨论重大内部审计及战略调整议案,会议气氛紧张,暂未有任何决议传出。”
快讯很短,却证实了沈哲的消息。
会议还在进行中,气氛“紧张”。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
苏瑶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尽管她并非当事人,但她的命运,她父亲的公道,却与那间紧闭的会议室里的唇枪舌剑息息相关。
下午四点,周律师发来一封加密邮件,标题是“紧急情况”。
苏瑶心头一紧,连忙点开。
邮件内容同样简短:“苏小姐,我们之前接触过的那位退休管理人员,刚刚失联。其家人称他今天早上被几位‘老朋友’接走‘叙旧’,至今未归,电话关机。我们怀疑与林氏今日董事会有关,对方可能也在施加压力或清除隐患。请务必提高警惕,我们已采取相应措施。”
清除隐患!苏瑶倒吸一口凉气。
林母那边果然也在行动,而且手段更直接、更黑暗!这位关键证人如果被控制或“说服”,将对本就薄弱的证据链造成沉重打击。
周律师的“相应措施”是什么?苏瑶不知道,但她相信专业人士的判断。
她回复邮件,只有两个字:“明白。”
下午五点,城市开始笼罩在黄昏的暮色中。
财经新闻页面依旧沉寂,那间会议室仿佛一个吞噬一切声音的黑洞。
苏瑶站在窗前,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高楼背后,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与暗紫,如同淤血。
她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是林知珩据理力争,步步紧逼?还是林陆雪芬运筹帷幄,稳坐钓鱼台?亦或是双方僵持不下,暗流汹涌?
她帮不上任何忙,只能在这里,被动地等待一个结果。
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想起林知珩最后看她的眼神,沉重、决绝,却又带着一丝托付。
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
那他自己呢?在这场没有硝烟却可能更加残酷的战争中,他能保护好自己吗?
夜色完全降临,华灯初上。
就在苏瑶以为今天不会再有消息时,晚上七点半,她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
来电显示:林知珩。
苏瑶的心跳瞬间飙到顶点,手指微微颤抖地划过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电话那头传来林知珩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激战后的疲惫,但语调依然平稳、清晰:“审计提案,通过了。”
短短五个字,像惊雷在苏瑶耳边炸开。
通过了?!
“但是,”林知珩的声音继续传来,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更添沉重,“范围被大幅限制,剔除了最关键的历史海外项目和几个敏感关联方。独立审计委员会的负责人……是我母亲提名的人。”
苏瑶的心从高处骤然跌落。通过了,却是一个被阉割、被监控的“胜利”。
他拿到了入场券,但游戏规则和裁判,依然掌控在对方手中。
“你……”苏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没事。”
林知珩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这在意料之中。至少,我们撕开了一道口子,有了名正言顺调查部分旧账的权力。虽然……很难。”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苏瑶,我母亲已经知道我在查工厂旧事。今天会后,她单独留我,给了我最后通牒。”
苏瑶屏住呼吸。
“她让我停手。否则,她会不惜一切代价,让该消失的证据消失,让该闭嘴的人……永远闭嘴。”
林知珩的声音冷得像冰,“她说,林氏的根基和声誉,比任何个人的‘正义感’都重要。也包括……我的前途。”
最后通牒。
赤裸裸的威胁。
来自亲生母亲的威胁。
苏瑶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你怎么回答的?”她轻声问。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他略微沉重的呼吸声。
然后,她听到他说,声音很轻,却像淬火的钢铁,砸在寂静的夜里:
“我告诉她,有些路,一旦选了,就没有回头。”
“我也告诉她,如果她敢动你,或者你父亲一根头发……”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言语里蕴含的冰冷决绝,让苏瑶浑身一震。
电话挂断了。
忙音传来,苏瑶还握着手机,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窗外,夜色如墨,吞噬了最后的天光。
帷幕已经拉开,刀光剑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照出来。
而他们的战争,才刚刚进入最凶险的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