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省歌舞剧院的彩排厅时,阿古拉的马头琴刚拉到《万马奔腾》的高潮段。松香末子在暖黄的追光里飘着,琴弓擦过琴弦的瞬间,突然“嘣”的一声脆响——像寒冬里冰面裂开的细缝,又像老树枝被风折断的闷痛,最细的那根外弦,断了。 琴弓悬在半空,阿古拉的手指僵了两秒,指腹还残留着琴弦震颤的余温。他低头看向琴身,那根断弦蜷在共鸣箱上,像条没了力气的银线,而琴颈上爷爷当年刻的小太阳纹,此刻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这把马头琴跟着他十年了,是爷爷临终前从草原老家捎来的,琴箱里还藏着一撮晒干的马兰花,说是能让琴声带着草原的风。 “怎么回事?”台下的导演猛地站起来,手里的剧本拍在桌角,“距离‘非遗之声’展演只剩三天,这节骨眼上出这种事?” 彩排厅里的空气瞬间凝住。乐队的人停下手里的乐器,舞美组的工作人员也探出头来,目光都落在阿古拉身上。他攥紧琴弓,指节泛白,喉结动了动想说“是我太用力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刚才拉到激昂处,他满脑子都是爷爷坐在草原毡房里拉琴的样子,手上的劲没收住,竟把弦绷断了。 “阿古拉,你先别慌。”贺峻霖放下手里的相机,快步走过去。他是这次展演的纪录片摄影师,从下午开始就跟着拍彩排,镜头里刚记下阿古拉闭眼拉琴时,睫毛在光下颤动的模样,没成想下一秒就出了插曲。“我刚才看后台有备用琴,要不先凑合用?” 阿古拉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哑:“备用琴的音色不对,《万马奔腾》得要这把琴的共鸣,不然拉不出马群踏过草原的厚重感。”他轻轻摸了摸琴身,像在安抚一个受了伤的老朋友,“而且这琴……对我不一样。” 导演皱着眉看了眼表,语气缓和了些:“那现在去哪找修琴的?这马头琴不是普通乐器,一般的琴行根本修不了。” “我只道一个人!”后勤组的老张突然开口,他搓着手跑过来,“老城区巷子里有个蒙和师傅,是蒙古族的老匠人,祖上就是给牧人做马头琴的。我去年陪朋友找过他修过四胡,手艺特别地道,就是不知道这么晚了他还在不在。” 阿古拉眼睛亮了亮,抓起外套就往外走:“我去!不管多晚,我都得把琴修好。”贺峻霖看他着急的样子,扛起相机跟上:“我跟你一起,说不定能拍点素材,而且晚上巷子黑,我熟路。” 两人开车穿过老城区的街巷时,路灯已经亮了。老巷子的石板路坑坑洼洼,车开不进去,他们就抱着琴步行。蒙师傅的铺子在巷子尽头,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刻着“蒙氏琴坊”四个烫金小字,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有人吗?”阿古拉轻轻推开门,一股松香和老木料的味道扑面而来。铺子里摆着好几把半成品的马头琴,墙上挂着密密麻麻的工具——刻刀、刨子、还有一捆捆不同粗细的马尾,角落里的小火炉上,还坐着一个熬松香的小铜锅。 “谁啊?”里屋传来脚步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出来,穿着藏蓝色的对襟衫,手上沾着点木屑,脸上的皱纹里都带着股沉稳的劲儿,正是蒙和师傅。他看到阿古拉怀里的马头琴,眼神顿了顿:“这琴是老物件啊,怎么了?” “蒙师傅,您快帮我看看!”阿古拉把琴递过去,声音里带着恳求,“琴弦断了,三天后就要演出,我实在没办法了。” 蒙师傅接过琴,没急着看断弦,先凑到琴箱前听了听,又用指腹摸了摸琴身的木纹,点了点头:“好琴,是用上好的枫木做的,共鸣箱的弧度也正,应该有年头了。”他才低头看向断弦,拿起放大镜仔细看了看弦轴处的痕迹,“是弦的韧性不够了,加上拉的时候力道太急,才断的。” “那能修好吗?”阿古拉屏住呼吸。 蒙师傅笑了笑,指了指墙上的马尾:“放心,我这有去年秋天从锡林郭勒收的老马尾,油性足,韧劲够,跟你这把老琴的音色合得来。不过修弦得费点功夫,得把旧弦拆了,重新编结,还要熬新的松香粘弦轴,估计得弄到后半夜。” “我等!”阿古拉立刻说,“您慢慢修,我不着急,只要能修好就行。” 蒙师傅没多说,转身从樟木柜里拿出一个铁盒,里面装着用红绳扎好的马尾,每一根都梳理得整整齐齐。他坐在小桌边,戴上老花镜,先把断弦从琴上拆下来,然后从铁盒里挑出几根粗细合适的马尾,对着灯光细细筛选——有一点毛糙的都要择出去,只留下像银丝一样光亮的。 贺峻霖举着相机,悄悄按下快门。镜头里,蒙师傅的手指很稳,虽然布满老茧,却灵活得很。他把选好的马尾放在温水里泡了泡,说是能让马尾更柔软,然后用细木梳一点点梳理,动作轻得像在打理婴儿的头发。接着,他拿出一根细铜丝,把马尾分成三股,开始编结——每编三圈就停下来,用指尖捏一捏,调整松紧度,嘴里还轻声念叨着:“松了不行,拉的时候会跑音;紧了也不行,容易断。” 阿古拉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蒙师傅的动作,眼睛慢慢红了。他想起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样坐在毡房里修琴,阳光从毡房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爷爷的手上,和现在蒙师傅的样子重叠在一起。那时候他总缠着爷爷问:“为什么修琴要这么慢?”爷爷说:“琴是有灵性的,你对它用心,它才会给你唱好听的歌。” 熬松香的铜锅开始冒热气,蒙师傅把编好的新弦放在松香里浸了浸,又用布擦去多余的松香,然后小心翼翼地往琴轴上绕。绕的时候要一边绕一边拉,确保弦的张力均匀,每绕一圈,就要用手指按一按弦轴,听一听细微的声响。“好了。”蒙师傅放下琴,示意阿古拉试试。 阿古拉拿起琴弓,深吸一口气,轻轻拉了一个长音。琴声从共鸣箱里淌出来,像清泉流过石头,又像风吹过草原,温润又有力,和他熟悉的音色一模一样,甚至比之前更透亮。他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一声砸在琴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师傅,谢谢您……”他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蒙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拿起布擦了擦手上的松香:“哭啥?琴修好了,好好演就行。这老琴啊,跟人一样,得好好待它,它就会陪着你。我年轻的时候在草原上修琴,牧人都说,好琴能拉一辈子,只要你心里装着它。” 贺峻霖的镜头一直没停,他拍下了阿古拉落泪时,睫毛上挂着的泪珠;拍下了蒙师傅转身去收拾工具时,背影在灯光下的轮廓;还拍下了琴箱里那撮马兰花,在光下泛着淡淡的紫色。他忽然觉得,这比任何舞台上的高光时刻都动人——不是精心设计的动作,不是完美的旋律,而是老手艺接住了年轻人的慌张,是陌生人之间,用一把琴传递的心意。 回到彩排厅时,已经是凌晨两点。阿古拉抱着修好的琴,站在追光下,再次拉起《万马奔腾》。这一次,琴声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有马群踏过草原的辽阔,有老琴沉淀的岁月,还有蒙师傅指尖的温度。他闭着眼睛,仿佛看到爷爷坐在台下,笑着朝他点头,而贺峻霖举着相机,镜头里的他,周身都泛着光。 导演站在台下,悄悄抹了把眼角,对着身边的人说:“这才是《万马奔腾》该有的样子啊——有力量,还有心。” 贺峻霖按下最后一个快门,心里默默想:明天的纪录片里,一定要把蒙师傅修琴的片段放进去。因为这不仅仅是一次彩排的插曲,更是一段关于传承的故事——老手艺没丢,老物件还在,而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温柔,会跟着琴声,一直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