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镜像
报纸从姚知书手中飘落,像一片枯叶般无声地落在地上。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颅内振翅。那则新闻标题在眼前不断放大:姚府全家罹难日军轰炸无一幸免……
二哥?
知薇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姚知书猛地转身,后背撞上书架。小妹站在门口,怀里抱着那个音乐盒,白色洋装上沾着几处泥渍。
你在看什么呀?她歪着头问,眼睛在昏暗的书房里显得异常明亮。
姚知书下意识用脚踩住地上的报纸:没什么,随便找本书看。
知薇蹦跳着进来,音乐盒发出叮咚的声响。你看,它不响了。她打开盒盖,里面的机械装置锈迹斑斑,像是被水浸泡过,能不能修好它?
姚知书接过音乐盒,手指触碰到内部时,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他强忍着不适检查齿轮,发现里面缠着几根水草,散发着一股池塘特有的腥味。
我…我试试。他声音干涩,知薇,你的衣服怎么脏了?
刚才在池塘边玩,不小心滑了一跤。知薇低头拍打裙摆,水珠滴落在地板上,却没有留下任何水痕。
姚知书突然抓住妹妹的手腕:知薇,告诉二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书房里的空气骤然凝固。知薇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珠慢慢转向没有焦点的方向。她的手腕在姚知书掌心中变得透明,能清晰地看见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蔓延,如同水中的藻类。
老爷!太太!春桃的尖叫声从庭院传来,少爷他…他在书房!
片刻之后,全家人聚集在书房门口。父亲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脸色铁青;母亲捂着胸口,嘴唇颤抖;大哥站在阴影里,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中;五个仆人围在外圈,像一道无声的屏障。
知书,父亲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你都知道了?
姚知书的视线从家人脸上一一扫过。在晨光中,他们的身体呈现出不同程度的透明,母亲的旗袍下摆不断滴着水,父亲的左胸有个碗口大的血洞,大哥的脑后…他终于看清了那道伤口,深可见骨。
你们…姚知书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四年前就…
母亲突然跪下,泪水从她眼中滚落,却在半空中化为水雾消散。我们舍不得你,她哽咽着说,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连个给你做热汤的人都没有…
知薇挣脱姚知书的手,扑进母亲怀里。她的身体像水波一样晃动,仿佛随时会消散。
父亲向前一步,紫檀木拐杖敲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那天是九月十八,日军轰炸县城。我们躲在地窖里,一颗炮弹直接命中主屋…
随着父亲的讲述,书房里的温度急剧下降。姚知书看见墙壁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天花板上浮现出焦黑的痕迹,仿佛时光倒流,重现那场灾难。
地窖塌了,大哥接话,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被房梁砸中,当场就…
知薇掉进了池塘,母亲轻抚着小女儿的头发,等他们找到时,已经…
姚知书双腿发软,跌坐在椅子上。四年来,他竟从未收到家书断绝的消息。现在想来,或许是战乱时期邮路断绝,又或许是…有人刻意拦截了噩耗。
那为什么…他艰难地开口,为什么我能看见你们?
父亲从怀中取出那个青铜香炉: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引魂炉,能聚魂不散。我们…我们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香炉中升起一缕青烟,在空气中勾勒出一幅幅画面:母亲在灯下缝补他儿时的衣裳,父亲在书房翻阅他寄回的家书,知薇每天去码头张望,大哥对着他的照片独酌…
姚知书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伸手想触碰父亲,手指却穿过了那虚幻的身影。
现在你回来了,知薇仰起小脸,我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永恒之约
夜幕降临,姚家老宅笼罩在一片奇异的蓝光中。姚知书独自坐在庭院石凳上,望着那轮永不西沉的月亮。他手中握着那份泛黄的报纸,上面详细记载着那场灾难:日军轰炸导致姚府地窖坍塌,全家四口及五名仆人全部遇难,唯次子姚知书留学英国幸免。
少爷。老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平日更加飘忽,老爷请您去祠堂。
祠堂里烛火通明,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摆着十一个蒲团。父母、兄妹和仆人们已经跪坐在蒲团上,中间空着一个位置。香案上的引魂炉青烟袅袅,在牌位间缠绕。
知书,父亲示意他坐下,是时候做个选择了。
母亲捧着一个锦盒来到他面前,里面放着一把精致的银刀和一根红绳:你若愿意留下,就用刀取血滴入香炉;若想离开,就系上红绳走出大门,我们…我们不会阻拦。
姚知书望向小妹,知薇正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大哥沉默不语,但眼中的不舍显而易见;母亲的手不停颤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就连一向威严的父亲,眉宇间也流露出深深的眷恋。
如果我留下…会怎样?
你的肉身会慢慢转化,父亲回答,与我们一样,成为这宅院的一部分。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如果离开呢?
祠堂里一片寂静。最终是春桃小声回答:少爷会忘记这一切,继续过正常人的生活。而我们…她的声音低下去,会永远困在这座宅院里。
姚知书想起伦敦阴冷的公寓,想起独自度过的无数个春节,想起每次收到家书时的雀跃…这个家,是他漂泊四年里唯一的牵挂。
他拿起银刀,在掌心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滴入香炉的瞬间,青烟暴涨,化作十一条丝线将所有人缠绕在一起。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姚知书,他感到体温正在流失,心跳逐渐减缓,但内心却前所未有地安宁。
好孩子。母亲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
这才是我们姚家的好儿郎。父亲满意地点头。
知薇欢呼着扑进他怀里,这次,姚知书真切地抱住了她。小妹的身体轻盈如羽,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
黎明时分,第一缕阳光照进姚家祠堂。十一个蒲团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香炉中的余烟还在袅袅上升。庭院里的桂花突然全部绽放,金黄色的花粒铺满青石板路。
从那以后,余杭县的人们都说姚家老宅闹鬼闹得厉害。有人看见穿西装的年轻男子站在二楼窗口,有听见留声机播放西洋乐曲的,还有说看见一家人在月光下围坐在庭院里…
但最离奇的是,无论何时经过那栋宅院,院门永远半开着,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归来。而院中的桂花,四季常开不败,香气飘散在整条街上,经久不散。
偶尔有胆大的孩子趴在门缝上张望,会看见一个穿白裙的小姑娘在池塘边玩耍,她转身时,会对你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然后化作一阵桂花雨,消散在永恒的黄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