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闹钟比平时早二十分钟。我在铃声响起的瞬间睁眼，伸手按掉，然后把整个人往江寻那边挪，让她的背贴在我的胸前。她仍旧闭着眼，鼻尖贴在我的手腕上，轻轻“嗯”了一声。外面天色还浅，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光像一条细长的软线，提醒我们今天有一个温柔的任务在等着。
我们几乎同时坐起来，各自去洗漱。她洗完脸后把头发用毛巾绕起来，头顶像盘着一朵小小的云。我把水烧上，先给她准备了一杯温蜂蜜水，再给自己泡了淡茶。那只旧杯子安静地躺在台面上，杯口有轻微的裂痕。我摸摸它的边缘，觉得今天对它来说，倒更像一次荣退仪式。
江寻裹着我的灰色连帽外套走进厨房，接过水杯，吹了一口气才喝。她抬眼看我：“今天路线还记得吗？”
“记得。”我把手机举给她看，上面列出三个点：杯子店、面包店、河边散步。
她瞄了一眼，笑：“真像迭代计划。”
“那我们今天是版本升级。”我回答。
早上八点，我们出门。楼道里还很静，只有邻居家的门口放着一袋新鲜的牛奶。江寻拎着帆布袋，袋里装着她前晚挑选好的便签、笔和小尺子——她说选杯子不能只凭感觉，要让手指的反馈被记录下来。我们下了楼，风把她的围巾向后一吹，整个人像被风轻轻托起。我伸手帮她压住围巾的尾端，她趁机把手塞进我的袖子里。
那家杯子店藏在一条旧巷子里，木质门上挂着一串小铃铛。推门进去时，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对访客的问候。店里弥漫着陶土混合木头的味道，墙上有一排排不同尺寸的杯子，色调偏柔和。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戴着圆框眼镜，笑起来眼角细纹像柔软的水波。
“先随便看看，”她说，“杯子会先挑人。”
江寻点点头，把帆布袋放在一旁。她每拿起一只杯子，都会先看整体，再把手指沿着杯口滑一圈，然后轻轻敲一下杯身，听声音是不是平稳。我在旁边看她，觉得她像一位正在挑选音色的乐手。她偶尔会把杯子递到我面前，示意我试试触感。“这个有点薄，”她说，“热水可能会烫到。”
我拿起一只灰蓝色的杯子，杯口略厚，但过渡得很顺。把杯沿贴在唇边时，感觉像在靠近一块有温度的石头。我低声说：“这只像带着缓冲的接口。”江寻笑着点头：“也像一条被收束的拥抱。”她习惯把体感转换成意象，而我惯用工程语言。我们互相翻译，听起来像在对同一个真相的不同描摹。
挑了半个小时，我们筛到三只候选：灰白的稳重，淡青的轻盈，以及一只带细微纹理的土黄色。江寻先拿起淡青色，问我：“你觉得它像什么？”
“像一条流速较快的支流，”我回答，“需要更专注去接住。”
她点头，把它放回去，换上那只土黄色的。它的杯口不算厚，却有一圈微微隆起。“这个适合冷饮。”她说。
最后我们一起盯着那只灰白色的。它的杯口稳稳的，杯身却不是完全圆滑，而是在底部收了一点弧。江寻把它递给我：“我看你碰它的时候手会平静。”
我认真地感受了一下，确实如此。它像一枚合适的定锚。我点头：“就它。”
老板把杯子包裹在柔软的米色纸里，系上细细的棉绳。江寻没有急着收下，而是掏出便签，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开始”。她把便签贴在包装纸的外层，又转头看我：“我们答应过它的。”
离开杯子店后，我们顺路去了巷子口的面包店。这家店的黄油味永远浓得刚刚好，不会喧宾夺主。江寻挑了一个杏仁可颂，我拿了一个原味。付款的时候，收银的小姑娘看到我们手里的杯子，笑着说：“恭喜。”我愣了一下，她补了一句：“挑到适合的杯子就是值得恭喜的事。”
出了店门，我故意把步子放慢，让这份小小的喜气贴得久一点。巷子外的主路已经开始热闹，路人和车辆把周末的气息摊得宽宽的。我们在路边等红灯，江寻忽然说：“我们是给日常加了一个证书。”
“证书？”
“签发单位是‘共同生活监督局’。”她一本正经。
我笑了：“那证书内容是什么？”
“允许两人共享早上的第一杯，也允许某人赖床三分钟。”她看着我，眼里藏着一点狡黠。
红灯转绿，我们穿过马路，朝河边走。河堤的风带着水汽，有一点潮。我们找了一个不太晒的石凳坐下，打开面包，一边吃一边看远处慢跑的人。我把那只杯子的包装放在膝上，不舍得拆。江寻看着包装纸上的“开始”，问我：“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在给一个小项目立项？”
“那就得写需求文档。”我顺着她。
“第一条：杯子保持完整。
第二条：每天至少使用一次。
第三条：遇到心情快被压扁的时候，它要把我们救回来。”她念完，自己先笑。
我接着补了一条：“第四条：谁先碰到它，谁先说今天想做什么。”
听到这里她点头：“这个好。避免我们以为‘对方当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们在河边坐了很久。有人牵着狗从身边经过，狗停下嗅嗅我们的鞋子，又继续去追风。天空从淡灰慢慢变得明亮，偶尔有鸟从高处掠过。我们不需要持续说话，就像两条并行的进度条，自然而然对齐。
快十一点时，我们往回走。回到楼下，江寻把杯子抱得很紧，好像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活物。进门后我先把桌子清理干净，把旧杯子认真地洗了最后一次，再放进柜子的最内层。她看着我的动作，眼神里有一丝柔软。她说：“它会在夜里陪我们守夜，新的负责清晨。”
我点头，觉得这个分工很合理。我们把新杯子放在水池里冲洗。它沾水之后颜色深了一点，就像把自己藏进了一层薄薄的曲调。江寻拿出她准备好的小尺子，测量杯口的厚度，又记录在便签上：“三点六毫米。”她写完满意地点头：“这个厚度，握在手里会有安全感。”
我笑她：“你这么认真，杯子会以为自己要上岗考核。”
她说：“它确实要上岗，我们也是。”
午饭很简单，我们煮了番茄鸡蛋面。吃饭时她忽然说：“下午我们把家里所有跟‘开始’相关的东西复盘一下吧。”
“比如？”
“比如闹钟的顺序，钥匙挂钩的位置，冰箱上贴的提醒，还有那个一直没动的照片夹。”她抬眼看我，“既然杯子象征开始，那我们把其他入口也整理一下。”
我被她说服了。下午，我们拿着纸笔在家里走来走去，像在做一次温柔的审查。我们调整了玄关的鞋架，把常穿的鞋放最显眼的位置；重新摆了书桌，把长期占着空间却已经不用的文件收进抽屉；还把冰箱门上的便签按颜色分类，黄色是必做，蓝色是心情。江寻把“别忘了我”那张便签换了一块更牢的磁铁，又加了一行小字：“独享错峰拥抱权。”我读了一遍笑出声，她也跟着笑。
整理到下午四点，我们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休息。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她的肩膀上。我抬手把她肩上的灰掸掉，问她：“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今天其实是在为未来的某一天留下一个回忆点？”
她点头：“我想过。也许哪天我们走得很快，快到忘了为什么要慢下来，这只杯子会提醒我们。”她停顿一下，又说，“它会提示我们，‘别忘了把手放到彼此的心上’。”
傍晚，我决定为新杯子的“上岗”做一件仪式性的事情，于是去厨房熬了一个小砂锅的梨汤。水开后我转小火，把梨和冰糖慢慢煮。香气在屋里弥散。江寻靠在厨房门口看我，手里拿着一本素描本，偶尔低头画两笔。我问她：“画什么？”
“杯子。”
“它今天才入职，你已经给它做档案了？”
“档案里不仅有杯子，还有握杯子的手。”她说，“我在画抓住它时手指的弧线。”
梨汤煮好后，我们各自盛了一杯。我第一次用这只杯子，手心里是真的有一种被托住的重量。杯口贴在唇边的一瞬间，热气沿着杯壁上升，像是有人在我耳边低声说“一切如常”。江寻端着她的那份，嘴角压着笑：“通过验收。”
我举杯跟她轻碰了一下：“欢迎加入。”
晚上我们把灯调暗，只留一盏小台灯。她把杯子的包装纸叠好，放进抽屉。我把杯垫放在杯子下面，桌面看起来整洁又有秩序。我们坐在沙发上，她的头枕在我的腿上，手里翻着一本图录，时不时把书里的某个细节指给我看。我听着她讲那些美术史里的人物故事，忽然觉得生活也像一本厚厚的图录，每一页都要慢慢翻。
睡前，她把“开始”那张便签贴到冰箱门正中，旁边紧挨着“别忘了我”，两张纸像肩并肩的搭档。她拿着笔在小角上写下今天的日期，又画了一个很小很小的笑脸。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浮上一种被调整好的安稳。
我们钻进被子，她忽然问：“如果有一天我们要把这个家搬到另一个城市，你会带走什么？”
“带你。”我脱口而出。
她“啧”了一声，又笑了：“我是默认配置。除了我呢？”
我想了想：“这只杯子，这张便签，还有你写的小尺子。我想把我们的开始、提醒和尺度带上。”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把头靠在我的肩膀，温声说：“好。”
灯灭的时候，窗外有车从远处驶过，灯光在墙上滑了一下。新杯子安静地待在床头柜上，像一个值夜的守望者。我闭上眼，心里的节拍和她的呼吸重叠。明天我们还会有别的生活要处理，可是此刻，我们把今天完整地折叠好了，连同那只杯口刚刚好的杯子一起，安放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