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的寒风，裹挟着沙砾，抽打在商队厚重的毛毡篷布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驼铃单调地摇晃，伴随着牲畜粗重的喘息和车轴吱呀的呻吟，在空旷的官道上回荡。云昭蜷缩在一辆装载着“贡缎”的马车角落，身上裹着脏污的羊皮袄，脸上涂着混合了泥土和草汁的深色药膏，将原本清丽的容颜遮掩得如同一个饱经风霜的仆妇。她低垂着头，眼眸却透过篷布的缝隙，锐利地扫视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越来越密集的村落和田垄。
距离京城越近，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便愈发浓重。官道上的盘查哨卡明显增多，穿着玄甲、眼神冷厉的兵士仔细查验着每一支过往队伍的文书和货物，尤其是从西北方向来的，更是盘问得格外严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连道旁枯树上的寒鸦，叫声都显得格外凄厉。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仔细搜！一个可疑的都不能放过！”一名哨卡小校按着腰刀，声音粗嘎，目光如鹰隬般扫过商队众人，“最近京里不太平，要是放进去了细作，咱们都得掉脑袋！”
云昭的心微微提起，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将呼吸压得极低，模仿着身旁那些真正仆役麻木疲惫的神态。带领商队的，是李光弼的心腹，一个面容憨厚、眼神却精明的中年汉子，姓王。此刻，他正满脸堆笑，将一袋沉甸甸的银钱和一封盖着河西都督府大印的文书递上去，点头哈腰道：“军爷辛苦！小的是河西李都督门下，专程押送这批贡缎入京，孝敬宫里的，文书路引俱全，绝无问题！”
那小校掂了掂钱袋，又仔细验看文书，目光在车队众人脸上逡巡片刻，尤其在几个身形矫健的护卫身上多停留了一会，最终挥了挥手：“放行！快走快走！别堵着道！”
车队缓缓通过哨卡。云昭暗自松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玉牌。李光弼的安排还算周密，但京畿防卫如此森严，可见云瑶已如惊弓之鸟，对京城的掌控到了何种地步。
进入京畿地界，景象又与荒凉的河西截然不同。虽是严冬，田垄屋舍却井然有序，显示出京畿之地的富庶。然而，街道上行人的脸上，却少见笑容，多是行色匆匆，眼神中带着几分警惕和不安。市井坊间，关于“宫中剧变”、“镇北王谋逆”的流言蜚语，如同暗流般悄然涌动，却又在触及某些敏感话题时，被人用眼神或咳嗽声强行打断。一种无形的恐惧，笼罩着这座帝国的心脏。
黄昏时分，车队终于抵达了巍峨的京城外郭。高达数丈的城墙如同灰色的巨兽，匍匐在暮色中，城楼上旌旗招展，甲士林立，刀枪在夕阳余晖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城门处的盘查比官道上更加严密数倍，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王领队再次上前交涉，出示文书，又暗中塞了更多银钱，车队才得以缓慢入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发出辘辘声响。京城内的景象，更是让云昭心中暗惊。主要街道上，巡逻的兵士明显增多，且多是身着骁骑卫服饰的精锐。一些高门大户门前车马冷落，而几处原本属于与谢凛交好或持中立态度的官员府邸附近，则有形迹可疑的人影徘徊监视。
云瑶的清洗，已经开始了。
按照预定计划，车队没有前往专供外来商队驻扎的客舍，而是绕行至西城一处相对僻静的、专营西域货品的“胡商坊”。这里鱼龙混杂，各色人等往来，便于隐藏行迹。车队驶入一家挂着“波斯宝阁”招牌的、门面不起眼却内里深广的货栈后院。
早已有人在此接应。一名作掌柜打扮、眼神精干的中年人迎了上来，与王领队低声交谈几句，目光便落在了伪装成仆妇的云昭身上，微微颔首，示意她跟上。
云昭默默跟随那人，穿过堆满货物的仓房，进入一间隐蔽的内室。室内陈设简单，却燃着安神的熏香，桌上已备好热茶和几样清淡的饭食。
“云姑娘一路辛苦，暂且在此歇息。”那掌柜关上门，压低声音道，“在下姓钱，负责此间事务。京中情况复杂，姑娘还需谨慎。”
“有劳钱掌柜。”云昭卸下伪装，用清水洗净脸上药膏，露出略显苍白却目光清冽的容颜，“京中如今形势如何？冯坤那边，可有消息？”
钱掌柜神色凝重，低声道：“形势危急。三日前，宫中传出消息，陛下病情骤变，已昏迷不醒，如今由云贵妃……不，是云‘皇后’代为批红，曹谨言侍奉左右，把持内外。太后被软禁在慈宁宫，不得与外联络。冯坤的骁骑卫已接管皇城及京畿大部分防务，对异己者大肆抓捕，昨日连御史中丞李纲大人也以‘诽谤朝政’之罪被下了诏狱！”
云昭心中一沉。李纲是清流领袖，为人刚直，连他都遭了毒手，可见云瑶已肆无忌惮到何种地步！冯坤果然是她的关键爪牙！
“冯坤此人，近日动向如何？”云昭追问。
“冯坤如今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深得云……皇后倚重，赏赐不断。但他为人嚣张跋扈，与曹谨言争权夺利已趋白热化。据我们安排在冯府的眼线回报，冯坤对其原配夫人颇为忌惮，其夫人信佛，常去城外的‘慈云庵’祈福。或许……这是一条路子。”钱掌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云昭眸光微动。内宅……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若能说动冯坤夫人，由她吹动枕边风，或许比直接接触冯坤这头猛虎更容易些。
“慈云庵……何时去最合适？”
“明日便是十五，冯夫人惯例会去庵中上香，巳时左右抵达，通常会停留一个时辰。庵中住持与我们有些渊源，或可安排姑娘‘偶遇’。”
“好。”云昭点头，“就明日。我需要冯夫人详细的喜好、性情，以及冯坤最近的烦心事。”
“已为姑娘备好。”钱掌柜取出一卷细帛，“姑娘先用餐歇息，养精蓄锐。京中耳目众多，万事小心。”
是夜，云昭在简陋却安全的密室中，仔细研读着关于冯坤及其夫人的情报，脑中飞速盘算着明日该如何措辞，如何切入，如何既引起冯夫人的同情或担忧，又不至于打草惊蛇。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能接近冯坤核心圈子的机会。
窗外，京城的夜并不宁静。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和巡夜兵士的呼喝，更夫的梆子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凉。这座繁华的帝都，此刻正如同一座巨大的牢笼，杀机四伏。
云昭吹熄烛火，和衣躺在冰冷的床铺上，却毫无睡意。她抚摸着袖中那枚花茎指环，眼前浮现出谢凛昏迷中紧蹙的眉头。京城的风险，冯坤的莫测，太后的危局……千钧重担，压在她一人肩上。
但她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片冰封的决绝。
明日，便是与这滔天巨浪，第一次正面交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