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府的秋意来得猝不及防。昨夜一场轻霜落下来，府衙门前那两株老槐树的叶子便褪了大半绿，风一吹，金黄的碎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扫街的老卒弯腰清扫时，总能捡到几片沾着晨露的，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
张承业披了件素色夹袍，站在签押房的窗前翻查赈灾文书。案上堆着各县报来的秋播统计，汶上县已补种了三成冬麦，泗水县的水渠也修通了半条，墨迹还带着新鲜的濡湿感——是昨夜文书们挑灯誊写的。他指尖划过“流民归乡者一千二百余户”那行字，嘴角刚要弯起，门外忽然传来差役赵武的脚步声，比往日急了些，连带着通报声都透着几分慌：“大人，府衙正门阶下，发现个匿名的布包！”
张承业捏着文书的手顿了顿。自周启元伏法后，兖州府虽渐归平静，但他深知经此大灾，人心未稳，最怕的就是意外。他搁下文册，快步走出签押房，穿过回廊时，正撞见赶来议事的林墨。林墨还是常穿的那件青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见张承业神色凝重，忙问道：“张大人，出了何事？”
“正门有个不明布包，先去看看。”张承业脚步没停，声音压得低。
府衙正门的石狮子还沾着霜气，左侧阶下果然放着个灰布包，巴掌大的个头，用粗麻绳捆得紧实，绳结是常见的十字扣，却在末端多绕了两圈，像是怕里面的东西漏出来。赵武守在一旁，手里握着腰刀，见张承业过来，忙禀道：“今早卯时换班时还没有，刚扫街的老卒发现的，四周没见着人，也不敢动。”
林墨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布包。布是粗纺的，表面沾着些黄土，像是从城外田埂上带来的；他凑近闻了闻，除了泥土味，还有一丝淡淡的墨香，不是寻常百姓用的松烟墨，倒像是书房里常用的徽墨。“不像是歹人放的，若要害人，不会这般显眼。”他抬头看向张承业，“要不要打开看看？”
张承业点头，让赵武取来剪刀，小心挑断麻绳。布包一展开，里面是本线装的小册子，蓝布封皮，边角磨得有些毛糙，封面上没有字，只在封底角落用墨点了个极小的“周”字——那笔迹极淡，不仔细看，倒像是沾上的墨渍。
“周？”赵武倒抽一口冷气，“难不成是周启元的东西？”
张承业接过册子，指尖能摸到纸页的厚度，约莫二三十张的样子。他没有立刻翻开，而是先检查了封皮内侧，没发现夹层，又抖了抖册子，也没有异物掉落。直到确认安全，他才坐在门旁的石凳上，缓缓翻开第一页。
纸是普通的毛边纸，上面的字迹却工整得有些刻意，每一笔都压得很重，像是写字的人在极力控制手抖。开头第一行便是“乾隆二十三年三月，收盐商王三胜纹银五千两，为其免兖州府盐税半年”，后面跟着日期、地点，甚至还有王三胜的签字画押。张承业的指尖渐渐收紧，册子的纸页被捏出了褶皱——这些内容，根本不在之前查抄周启元府邸的账册里。
林墨凑过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册子上记的全是周启元任山东巡抚后的贪腐勾当，比之前查实的还要详细：不仅有倒卖赈灾粮的账目，还有收受地方乡绅贿赂、包庇走私盐铁的记录，甚至有几笔“送京中李大人”“赠户部王侍郎”的条目，后面跟着的银两款项，少则上万两，多则十万两，每一笔都标注了经手人。
“之前审周启元时，他只字未提与京官勾结。”林墨的声音有些发沉，“这些条目若属实，事情就不是兖州一府的贪腐那么简单了。”
张承业合上册子，指节泛白。他抬头看向街面，此时辰光渐亮，市集上已有人影晃动，卖豆浆的挑子冒着热气，孩童牵着母亲的手，正指着糖画摊哭闹。这平静的景象，与册子里的肮脏交易形成刺目的对比。“赵武，”他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阶下的霜，“立刻去查今早卯时到辰时，府衙附近的往来行人，尤其是戴斗笠、穿灰布衣裳的，有线索立刻回报。”
“是！”赵武攥紧腰刀，转身快步离去。
张承业将册子揣进怀里，对林墨道：“进书房说。”
签押房里的檀香还在燃着，是之前薛树英留下的，说能安神。张承业将册子摊在案上，一页页仔细翻看，越看心越沉。其中有一笔记录格外扎眼：“乾隆二十三年七月，运赈灾粮三千石至济宁州，交与李三，转卖后银两万两，送京中李大人府中。”七月，正是兖州旱情最烈、百姓易子而食的时候，周启元竟还在往京中送赃款。
“这‘李大人’会是谁？”林墨指着那行字，“京官中姓李的不少，户部、吏部都有。”
张承业摇头：“眼下还不能确定。但周启元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记录，要么是他自以为隐秘，要么是这‘李大人’位高权重，他觉得有靠山。”他顿了顿，忽然想起薛树英回京前曾叮嘱过他：“周启元在山东任职三年，根基不浅，若发现异常，不必急于上报，先查清楚脉络，免得打草惊蛇。”当时他还不解，如今见了这册子，才明白薛树英的顾虑——若京中真有人牵涉其中，贸然上报，怕是会让对方先下手为强。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赵武回来了，脸色比去时更沉。“大人，没查到戴斗笠的灰衣人，但西街的面摊老板说，今早辰时左右，见一个穿青布短打的汉子在府衙对面的茶铺坐着，一直盯着正门，后来见老卒发现布包，便起身走了，走的时候掉了个东西在桌下。”赵武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物件，放在案上，“面摊老板捡了，给我送过来了。”
那是枚青玉佩，比指甲盖大些，上面刻着个“禄”字，边缘有处磕碰的缺口，玉佩的绳结已经磨断，显然是戴了有些年头的。林墨拿起玉佩，放在鼻尖闻了闻，忽然脸色一变：“这玉佩的味道……像是周启元府上的！”
张承业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之前查抄周启元府邸时，我在他的书房见过类似的玉佩，也是刻着‘禄’字，只是比这个大些，当时还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同款玉佩。后来问过府里的老仆，才知道周启元给身边的亲信都送过一枚，说是‘福禄同享’，亲信们都贴身戴着。”林墨将玉佩放在册子旁，“这么说，送册子的人，是周启元的旧部？”
这个猜测让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周启元伏法后，他的亲信要么被流放，要么被革职，剩下的也都躲在暗处，不敢露头。如今突然有人匿名送账本，是想揭发京中的同伙，还是想借此挑拨离间，让张承业与京官结怨？
张承业手指敲击着案面，陷入沉思。若送册子的人是周启元的旧部，为何不直接现身指证？反而要匿名送册子，还故意留下玉佩，引他们去查？这里面怕是有圈套。但册子上的账目详细，还有签字画押，不像是伪造的——他之前看过周启元的笔迹，册子上的签名虽刻意模仿，却在“元”字的最后一笔上露出了破绽，与周启元平日的写法一模一样。
“不管是谁送的，这册子都是关键。”张承业忽然开口，语气坚定，“若真有京官牵涉其中，放任不管，不仅兖州百姓还要受苦，恐怕整个山东的吏治都会被搅乱。”他看向林墨，“林主事，你觉得我们该如何做？”
林墨沉吟片刻，道：“眼下有两条路：一是立刻将册子送往京城，交给薛副统领，由他转呈陛下；二是先暗中调查‘李大人’的身份，找到确凿证据后再上报。第一条路快，但怕消息走漏，打草惊蛇；第二条路稳，却怕夜长梦多，对方先动手。”
张承业点头，他也想到了这两点。薛树英回京后，乾隆对其十分信任，若由薛树英转呈，陛下定会重视。但从兖州到京城，快马也要五日，这五日里，若送册子的人被灭口，或是册子被调换，一切就都白费了。
“我觉得，两条路可以同时走。”张承业忽然道，“你暗中调查‘李大人’的身份，重点查周启元任内与京官的往来书信，之前查抄的府邸里应该还有留存，只是当时没在意，或许能找到线索。我这边，立刻写一封密信，连同册子的副本，派人快马送往京城，交给薛副统领。至于原件，我锁进密柜，严加看管，待薛副统领回信后，再做打算。”
林墨点头：“这个法子妥当。只是派去京城的人，必须可靠，不能走漏消息。”
“我想让赵武去。”张承业道，“赵武是兖州本地人，跟着我多年，忠心可靠，而且他武功不错，路上能保安全。”
正说着，门外传来敲门声，是赵武的声音：“大人，西街巡防的差役来报，说刚才在城外发现一具尸体，身上戴着枚刻着‘禄’字的玉佩，像是……像是之前周启元的亲信李二狗。”
张承业和林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李二狗是周启元的贴身随从，当年周启元倒卖赈灾粮，都是他负责联络黑市，后来周启元被擒，李二狗趁乱逃走，一直下落不明。如今他死在城外，身上还戴着“禄”字玉佩，难道送册子的人就是他？又或者，他是被灭口的？
“走，去看看。”张承业站起身，抓起案上的夹袍，快步向外走去。
城外的乱葬岗在西山坡下，平日里只有野狗出没。李二狗的尸体就躺在一棵枯树下，身上穿着青布短打，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刀柄上还沾着血。差役已经将尸体围起来，不准闲人靠近。张承业走上前，蹲下身，掀开李二狗的衣襟——匕首刺得很深，正中要害，看样子是一刀毙命。他的左手紧攥着，张承业掰开他的手指，里面是半张撕碎的纸，上面写着“济宁州李三”几个字，与册子上“运赈灾粮至济宁州交与李三”的记录正好对应。
“是被灭口的。”林墨蹲在一旁，看着李二狗脖子上的勒痕，“除了胸口的匕首，脖子上还有勒痕，应该是先被勒晕，再被刺死，凶手怕他活着开口。”
张承业站起身，望向远处的济宁州方向，眉头紧锁。李二狗的死，证实了册子上的内容是真的，也说明有人在阻止他们查下去。凶手能找到李二狗，还能在短时间内将其灭口，显然对兖州的情况十分熟悉，说不定就在他们身边。
“赵武，”张承业转身，语气严肃，“你立刻收拾行装，带上密信和册子副本，从后门出发，走小路去京城，路上务必小心，不要暴露身份。若遇到可疑之人，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就先保住密信。”
赵武单膝跪地：“大人放心，属下定不辱使命！”
看着赵武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张承业才吩咐差役将李二狗的尸体收敛，带回府衙，等候后续处理。他知道，从李二狗死的那一刻起，兖州府的平静就被打破了，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回到府衙时，已是正午。张承业刚走进签押房，就见文书捧着一叠公文进来，其中一封是从京城来的，信封上没有落款，只在封口处盖了个小小的“薛”字——是薛树英的信。
张承业心中一喜，连忙拆开信封。信上的字迹是薛树英的，笔锋刚劲，一如其人：“张大人亲启：回京后已向陛下禀报兖州灾情，陛下对大人的赈灾举措十分满意。近日听闻京中有人提及山东吏治，言语间似有隐情，恐与周启元旧案有关。若兖州有异常，可速与我联络，切勿轻举妄动。另，陛下已命我暗中调查京中与山东往来密切的官员，若有线索，会及时告知。”
信的内容不长，却让张承业松了口气。原来薛树英在京城也察觉到了异常，还得到了陛下的授意，暗中调查。这样一来，他们在兖州的调查，就不是孤军奋战了。
他将薛树英的信折好，放进怀里，又从密柜中取出那本匿名送来的册子，仔细翻看。册子的最后一页，有一行小字，是用铅笔写的，颜色很淡，像是后来加上去的：“泗水县义仓下，有周启元藏的赃银。”
张承业心中一动。泗水县的义仓，之前被周启元查封，后来林墨打开义仓分粮时，只发现了粮食，没见着赃银。难道周启元把赃银藏在了义仓的地下？
他立刻派人去请林墨，将这行小字指给林墨看。林墨看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泗水县义仓我去过多次，没发现有地下密室。但周启元查封义仓后，曾派亲信去修缮过，当时说是修缮屋顶，现在想来，怕是借机挖了密室藏赃银。”
“看来，我们得去泗水县一趟。”张承业道，“不过眼下赵武刚走，府衙离不开人，我先派两名亲信去泗水县，暗中调查义仓的情况，若真有赃银，先保护起来，等我们后续处理。”
林墨点头：“也好。泗水县的县令是个清官，之前一直反对周启元，让亲信去了后，可以先联系他，让他帮忙遮掩。”
张承业立刻写下两封书信，一封给泗水县令，一封给派去的亲信，叮嘱他们务必小心，不可声张。待亲信出发后，他又将册子锁回密柜，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老槐树。风又起了，叶子落得更急，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平静。匿名送书的人是谁？李二狗背后的凶手是谁？京中的“李大人”又是谁？泗水县义仓下是否真的有赃银？这些疑问，都需要一一解开。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薛树英在京城为他撑腰，林墨在身边与他并肩，还有兖州的百姓，盼着吏治清明，盼着好日子。
夕阳西下时，张承业收到了泗水县令的回信，说亲信已经抵达，正在暗中调查义仓。他将回信放在案上，拿起笔，开始写今日的赈灾日志。笔尖落在纸上，写下“今日秋播顺利，流民归乡者再增两百户”时，他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管前路有多少风雨，只要能让兖州的百姓过上安稳日子，他就会一直走下去。就像薛树英说的，为民做主，本就是为官者的本分。
夜色渐浓，府衙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映在窗纸上，像一颗颗温暖的星。签押房里，张承业还在伏案书写，案上的檀香袅袅升起，与窗外的秋虫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安静而坚定的画面——这是兖州府的夜，是历经劫难后，正慢慢恢复生机的夜。而那本匿名送来的册子，就锁在密柜里，像是一把钥匙，即将打开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也即将为兖州的百姓，带来更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