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谷底吹上来,带着焦木和泥土的味道。
陈小满站在原地没动,耳朵里还残留着那声瓦片滑落的轻响。他盯着前方的小路,手指慢慢收紧,掌心的伤口被撕开,血又流了出来。白小染的手已经按在符袋上,黄大贵的尾巴贴着地面,像根老树根一样绷直了。
几息过去,再没动静。
他终于迈步,声音很轻,“走了。”
三人继续下山。脚步比来时慢了许多,每一步都踩得稳。陈小满右腿还有些麻,像是有根线在里面拉扯,但他没停下。白小染走在右边,肩膀上的伤让她走路有点歪,可她一句话也没说。黄大贵断后,尾巴拖在地上,时不时扫开一块碎石。
太阳升得更高了,山路开始泛光。
到了山脚,陈小满回头看了眼。整座基地陷在洼地里,主殿塌了半边,旗杆孤零零地立着,上面什么也没有。火已经熄了,只有几缕青烟从梁缝里飘出来,像香炉烧完后的余气。
他转过身,往前走。
回到阴阳巷是下午。
街面看上去和以前一样。古玩摊重新摆了出来,老板坐在小凳上打盹。两个小孩追着一只黑猫跑过巷口,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一家药铺门口晾着草药,风吹得叶子轻轻晃。
但陈小满知道不一样。
他走过一户人家墙角,看见灰雾缠在砖缝里,像是没散尽的呼吸。屋檐下挂着一道暗红痕迹,不是血,也不是锈,可它不该在那里。窗台上摆了个小陶碗,里面放着三根断香,香头朝内,这种摆法只有邪修懂。
他停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纸,贴在门框底部。符纸碰到墙面就变黑,然后化成灰烬。
白小染跟在他后面,看了眼那扇门,“你还真打算管到底?”
“没人管,就得我管。”
“你连自己都快顾不上了。”
陈小满没回话。他继续往前走,拐进自家院子。门是旧木做的,上面有道裂痕,是上次战斗回来时踢出来的。他推门进去,把背包扔在桌上,拿出净魂香点上。青烟升起,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角落里的影子抖了一下,消失了。
黄大贵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尾巴甩了两下,“这香劲儿太冲,呛得慌。”
“呛不死你。”
“我可告诉你,我这条命金贵得很,要是累出个好歹,你们上哪找第二个懂土卜的老仙?”
白小染靠在门框边冷笑,“那你刚才怎么不躺着?非得跟着我们冲阵。”
“哎,这话就不对了。”黄大贵竖起一根手指,“我是自愿的。你们要死,我拦不住。但我要是不来,以后谁给我烧纸钱?”
陈小满坐在桌前,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的伤还没处理,血干了,在皮肤上结成一片硬壳。他想起奶奶留下的经书残页,想起闯堂口那天发的誓,想起五灵阵炸开时白小染扑出去挡刀的身影。
他站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一本空白册子。
封面是粗纸,边角有些磨损,像是被人翻过很多次。他拿起笔,在上面写了四个字:《出马上纪》。
白小染探头看了一眼,“这名字也太土了吧。”
“总比叫‘我在阴间那些年’强。”
黄大贵凑过来,“写这个干嘛?留给后人当故事听?”
“让他们别走错路。”陈小满放下笔,“有些人天生带命格,不是为了被当成灾星赶出去。有些人拜仙家,不是为了抢供品发财。我想把这些写清楚。”
“你要写,就写真实点。”白小染坐到椅子上,“别光写自己多厉害,也写写差点死几次的事。”
“比如你冲阵那次,鞋带松了绊了一跤?”黄大贵笑出声。
“闭嘴。”陈小满瞪他一眼。
天黑下来后,他开始练功。
院子里点了盏灯,他站在中央,双手抬起,试着把体内的阴煞之力引到指尖。第一次刚催动,力量就炸开,震得他后退三步,撞在墙上。第二次好一点,能撑到三秒。第三次,指尖泛起一层黑气,稳定了五息。
“你太急。”白小染坐在屋檐下,“像催命。”
他点头,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
这一晚他试了十七次,最后一次成功将力量凝在食指,没有外溢。他松手时,黑气散开,像烟一样飘走。
第二天中午,三人聚在堂屋。
黄大贵用尾巴蘸水,在地上画出五灵阵的变化路线。“这里,你接应慢了半拍。”他指着一处节点,“我当时已经传了信号,你愣了两息才反应。”
“我在防侧翼偷袭。”陈小满蹲下来看,“那个方向有黑气涌动。”
“那是余波,不是敌人。”白小染插嘴,“下次别自己加戏。”
“我知道了。”他拿笔记下,“以后口令改成‘左三右七’,直接报方位。”
“行。”黄大贵点头,“再加个暗号,万一我装睡,你就往我尾巴底下塞冰块。”
“你本来就在装。”
“证据呢?”
陈小满不理他,继续修改阵法运转流程。他们试了一次小型模拟,三人站位调整,灵力连接比之前顺畅了些。虽然护盾只维持了八息就崩了,但至少没像上次那样互相干扰。
傍晚,他又坐到桌前。
灯下翻开册子第一页,写下:
“我叫陈小满,十八岁,命格‘阴煞孤星’。这不是诅咒,是我的证词。”
笔尖顿了一下,他又补了一行小字:“仅传可信之人,勿习邪道,勿贪仙力。”
写完后,他合上册子,放在枕头底下。
夜里下了点雨。
他醒来一次,听见屋顶有水滴落的声音。起身检查,发现东墙渗水,赶紧用符纸封住裂缝。回来时路过堂屋,看见桌上那本册子被风吹开了一页,正好是开头那段话。
他伸手压了压纸角,转身回房。
第三天清晨,他照常练功。
这一次,阴煞之力顺利导入指尖,稳住了十息。收力时,掌心微微发烫,但没有失控。白小染在旁边看着,点点头,“有点样子了。”
“还不够。”他说。
“你打算练到什么时候?”
“练到我不用再靠你们拼命的时候。”
黄大贵拄着尾巴走进院子,“我说,你也别把自己逼太狠。我们是搭伙的,不是雇工。”
“我知道。”陈小满低头看手,“但我不能每次都让你们替我挡。”
“那你也不能一个人扛。”
“我不是一个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说什么。
上午,他在巷子里转了一圈。
那户窗台摆黑符的人家搬走了,门上了锁。墙角的灰雾没了,屋檐下的红痕也被雨水冲淡。他站在巷口,看见一个老人牵着孙子走过,孩子手里拿着糖葫芦,笑着蹦跳。
他回院里,继续写书。
写到灭门那一夜,笔停了很久。他没写血腥场面,只写了那天晚上月亮特别亮,照在院子里像撒了层霜。奶奶出门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他合上笔帽,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
白小染端了杯茶进来,放在桌上。“喝点热的。”
“谢谢。”
“别谢我,是黄大贵煮的,我不想碰他的壶。”
“哦。”
“你写完了打算怎么办?”
“先藏起来。”他说,“等合适的人出现。”
“要是永远没人出现呢?”
“那就让它烂在箱底。”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屋檐上发出噼啪声。
他走到窗前,看见院子里那盏灯还在亮着,风吹得火焰左右摇晃。他盯着看了很久,忽然转身拿起外套。
“我去趟后山。”
“现在?下雨呢!”
“有些事不能等。”
他拉开门,走进雨里。
白小染站在门口喊,“你要是敢把书弄湿,我不管你!”
陈小满没回头,抬手挥了一下。
他的背包里装着那本册子,外面裹了油布。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滴进衣领。山路湿滑,他走得不快,但没停。走到半山腰时,雷响了一声,照亮了前方的一棵老槐树。
树洞开着,像是被人挖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