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容妤回到家,客厅一片漆黑,只有玄关感应灯亮着昏黄的光。
封亦诚还没回来,手机里躺着他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项目复盘,晚归,勿等。」
空荡的寂静裹挟着白天残留的疲惫涌上来。她脱下外套,却没有立刻去洗漱,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宁煦夺门而出时那受伤又倔强的眼神。
那条昂贵的丝巾像一块烫手的山芋,不仅烫伤了他少年敏感的自尊,也让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师生矛盾或学生叛逆。宁煦的情感走向,已然偏离轨道,带着危险的信号。
单纯的校内教育和沟通,力量似乎已经不够。他那个远在北京、看似缺席却无处不在的家庭,才是问题的根源,也可能是破局的关键。
她需要和他的家人谈谈。
不是为了告状,而是想让他们知道,他们眼里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弟弟,正在江城的某个角落里,笨拙地、用错误的方式,渴望着一份认可和关注。
他们或许能给他,她作为老师无法给予的东西。
想到这里,容妤不再犹豫,拿起手机,找到了年级主任李国强的微信。
「李主任,休息了吗?想跟您咨询一下,高二(三)班宁煦同学的家庭联系方式。
除了保姆刘阿姨的,学校档案里是否登记了他直系亲属,比如他父母的联系方式?我想就他近期的一些情况,和他家人做一次沟通。」
消息发出去,她起身去倒了杯温水,靠在流理台边慢慢喝着,等待回复。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
李主任直接拨了电话过来:“容老师啊,这么晚还没休息?是为了宁煦的事?”
“抱歉李主任,打扰您休息了。是的,关于宁煦,我觉得有必要和他家人深入沟通一次。”
“理解理解,这孩子情况特殊。”李主任顿了顿,似乎在翻找什么,“他入学时,父母那边确实只留了个助理的电话,说是全权处理他在江城的事务。
不过他哥哥……对,他哥哥当时特意打过招呼,留了一个他的私人号码,说是如果学校有紧急情况或者关于宁煦教育上的重要问题,可以直接联系他。”
哥哥?宁朔。
容妤精神一振:“好的,麻烦您把宁煦哥哥的联系方式发给我。”
“行,我微信发你。容老师,宁煦家里背景不一般,你沟通时注意一下方式方法。”李主任不忘叮嘱一句。
“我明白,谢谢主任。”
挂断电话,微信上很快收到了一个北京的手机号码,备注名字:宁朔。
容妤看着那串数字,深吸了一口气。她走到书房,在书桌前坐下,台灯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她没有立刻拨打,而是先在脑海里梳理了一下要沟通的要点。
然后,她用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四五声,就在容妤以为无人接听准备挂断时,被接通了。
“喂?”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音色冷冽,听不出情绪,背景极其安静,不像是在娱乐场所。
“您好,请问是宁朔先生吗?”容妤语气平和礼貌。
“我是。您哪位?”对方回应简洁,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审视和距离感。
“宁先生您好,冒昧打扰。我是宁煦在江城一中的班主任,我叫容妤。”
电话那端有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停顿,随即声音依旧平稳:“容老师,您好。请问是我弟弟在学校出了什么状况吗?”
他的用词精准而克制,“状况”二字,既涵盖了所有可能性,又透露出一种对麻烦事端的预判和冷静。
“宁煦同学近期在学校表现有一些进步,尤其是在物理学科上,成绩提升明显。”
容妤先肯定了积极的一面,“我今天联系您,主要是想和您沟通一下他生活和心理上的一些情况,我认为这需要家庭的关注和配合。”
“您请说。”宁朔的语气没有因为“进步”而有丝毫波澜,仿佛在听一份与自己无关的工作汇报。
容妤组织了一下语言,将宁煦转学以来的大致情况,包括初期的严重叛逆、近期在学习态度上的转变、以及他流露出的孤独感和对家庭关注的渴望,用客观陈述的语气娓娓道来。
她刻意淡化了宁煦对自己那份特殊情感的苗头,重点强调了孩子缺乏家庭温暖和有效沟通的问题。
“……他今天试图送我一份非常贵重的礼物,被我拒绝了。我能感觉到,他内心非常渴望得到认可和关心,但可能用了一些……不太恰当的方式。
我认为,在这个成长的关键时期,来自家人,尤其是兄长的一句肯定或鼓励,可能比我们老师说再多的话都更有力量。”
电话那头沉默着,只有轻微的呼吸声表明对方在听。
容妤说完,也安静下来,等待对方的回应。
几秒后,宁朔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但语速似乎略微放缓了一点:“容老师,感谢您告知这些情况,也谢谢您对宁煦的负责和关心。
我父母年事已高,且事务繁忙,宁煦的教育问题,目前主要由我负责。”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这个弟弟,从小被惯坏了,性子比较顽劣。
送到江城,也是希望换个环境能让他收敛心性,独立一些。他的一些举动和言辞,或许给您和学校添了麻烦,我代他向您致歉。”
这番话,客气,周全,将责任揽到了自家身上,却滴水不漏,丝毫没有触及容妤提到的核心问题——情感关怀的缺失。
容妤微微蹙眉,感觉像是在和一堵光滑而坚硬的墙壁对话。
“宁先生,您太客气了。教育学生是我们的职责。
我并非觉得宁煦给学校添了麻烦,而是作为他的老师,我看到的是一个内心敏感、需要引导的少年。他需要的可能不是道歉,而是……”
她斟酌着用词,“……而是来自亲人的,更直接的沟通和关注。”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然后,宁朔开口,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疲惫和无奈。
“容老师,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我们兄弟年龄差距较大,成长环境和个人经历差异也很大。沟通上,确实存在一些障碍。”
他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公事公办:“您反馈的情况我已经了解。我会抽空与他进行一次沟通。
关于他在校期间的学习和行为,还请学校严格按照规章制度管理和要求,不必有特殊顾虑。有任何问题,您可以随时联系我。”
典型的上位者思维:了解,会处理,按规矩办。
容妤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这次通话恐怕很难达到她预期的效果了。
宁朔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逻辑清晰,责任明确,但唯独缺少了“情感”这一环。
“好的,宁先生,我明白了。打扰您了。”她不再多说。
“容老师客气,晚安。”
“晚安。”
电话挂断。
容妤放下手机,揉了揉眉心。与宁朔的通话,非但没有让她感觉轻松,反而心头更沉了几分。
她几乎可以想象,宁朔所谓的“沟通”,会是怎样一番冷静甚至可能带着训诫意味的对话。那对宁煦而言,恐怕是另一重打击。
那个坐在奢华却冰冷的公寓里,问她“一个人吃饭没意思”的少年身影,在她脑海中愈发清晰。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城市的点点灯火。
教育,有时真的让人感到无力。
与此同时,北京。某部门大楼,一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内。
宁朔放下手机,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办公椅背上,揉了揉鼻梁。
他穿着一丝不苟的衬衫,袖口挽起,露出腕表,脸上带着长时间工作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面前的办公桌上,摊开着厚厚的文件。
他习惯于处理清晰明确的问题,数据、报表、政策、项目……一切都该有迹可循,有法可解。
唯独宁煦,像一团毫无章法的乱码,一次次挑战他的耐心和逻辑。
送贵重礼物给女老师,这种行为背后的含义,宁朔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出几种可能性,每一种都让他眉头锁得更紧。
容妤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内心敏感”、“需要引导”、“渴望认可和关心”……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小李,帮我查一下最近一趟去江城的行程安排,看看能不能挤出半天,不,一天时间。”
电话那头传来助理恭敬的应答。
挂了电话,宁朔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办公桌角落的一个倒扣的相框上。他顿了顿,伸手将它拿了起来。
照片是很多年前的了,像素有些模糊。背景是军区大院的老槐树下,年轻的父母笑容舒展,十几岁的他穿着干净的校服,表情尚带一丝少年人的青涩,而最扎眼的,是被母亲抱在怀里、大约三四岁的宁煦。
小家伙胖乎乎的,穿着背带裤,对着镜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露着几颗小米牙,手攥着一个脏兮兮的皮球。
那样毫无阴霾的笑容,宁朔已经很多年没在弟弟脸上见过了。
他盯着照片里弟弟那张天真烂漫的脸,眼神复杂。
顽劣不堪?被惯坏了?
或许。
但容妤那句“他用了一些不太恰当的方式渴望认可”……
他想起上次见面,少年梗着脖子与他争吵,眼神里的愤怒和失望。
宁朔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弟弟,似乎比他想象中,更要麻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