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村的改变,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渐渐扩散开来。村东头那架日夜不停转动的龙骨水车,村外坡地上那片长势喜人的新绿,以及村里村外人们脸上日渐增多的生气,都成了无法掩藏的事实。最初只是偶尔有过路的逃荒者远远瞥见,讨碗水喝时惊叹几句。但渐渐地,消息像是长了脚,传到了更远的、同样在旱灾中苦苦挣扎的邻近村落。
这日晌午,日头正毒,忘忧正和赵老伯、黑石疤在新建的蓄水池边查看水位,商议着如何将富余的水量通过更精细的沟渠网络引到更远的田块。王大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些紧张和惊奇:
“忘忧姑娘!赵老伯!村……村外来了一大帮人!不是流寇,看着像是南边王家坳和李家庄的人,领头的是他们村里的老人,说要……要求见咱们主事的!”
赵老伯和黑石疤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赵老伯捋了捋胡子:“王家坳和李家庄?往年为争水没少红过脸,他们来干啥?”
忘忧神色平静,似乎早有预料。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来者是客,请到老槐树下说话吧,让大伙儿备些凉水。”
不一会儿,老槐树下聚了黑压压一片人。河西村的村民聚在一侧,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对面。来人有二三十个,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为首的两位老人更是瘦得脱了形,但眼神却带着一种急切的渴望。他们看到河西村井井有条的田地、缓缓转动的水车以及村民们虽清瘦却不再绝望的神色,眼中满是震惊和羡慕。
王家坳的王老丈颤巍巍地上前一步,对着赵老伯拱了拱手,声音沙哑:“赵老哥,冒昧打扰了。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他指着身后枯死的田地,“坳里的井早就干了,河床裂得能掉进娃去!听说……听说你们河西村有了活水,还捣鼓出了不怕旱的庄稼……我们……我们想求条活路!”说着,老人竟要屈膝下跪。
赵老伯连忙扶住他:“使不得!王老哥,快起来!这……这……”他下意识地看向忘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忘忧身上。她缓步走到人群前方,身形依旧单薄,但那份沉静的气度却让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活路,不是求来的,是自己挣来的。”忘忧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河西村的水,救不了所有人。但河西村的法子,可以学。”
李家庄的李老汉急切地问:“姑娘,就是你这水车和那种地的法子?能教教我们吗?我们有力气!只要能活命,让我们干啥都行!”
忘忧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们两村,如今还剩下多少劳力?可用的工具还有多少?村附近可有类似的可利用水源或地势?”
两位老汉被问得一怔,互相看了看,才磕磕绊绊地报了个大概的数字,情况比想象的更糟,劳力不足,工具残破,水源几乎完全断绝。
忘忧沉吟片刻,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绝望而期盼的脸,心中已有计较。纯粹的施舍无法持久,唯有互助与合作,才能让更多人活下去。
“水车的图纸,可以给你们。”忘忧的话让众人眼睛一亮,但她接着说道,“但造水车需要木材和手艺,引水需要挖渠,这都需要人手。河西村可以出技术,指导你们选址、建造,但材料和人手,需要你们自己解决。”
她又指向村外那片由黑石疤等人开垦出的坡地:“那些耐旱作物的种子,也可以分你们一些。但种植之法,深耕、保墒、施肥,一样都不能少,我会派人去教。作为交换,”她顿了顿,看向赵老伯和黑石疤,“河西村需要扩建粮仓,加固围墙,以防不测。你们两村,需派出青壮,轮流来协助工事,直到秋收。此外,种出的粮食,河西村要抽一成,作为技术传授和种子提供的酬劳,以备荒年。”
这不是单方面的乞求,而是平等的交换,带着清晰的规则和责任。王老丈和李老汉愣住了,他们本以为要苦苦哀求,没想到对方不仅愿意传授救命的技术,还提出了一个看似公平,实则给了他们一条生路的方案。
“成!成!”王老丈激动得老泪纵横,“姑娘!只要给条活路,别说一成粮,就是让我们当牛做马也愿意啊!”
“不是当牛做马,”忘忧纠正道,“是合作共生。河西村不是施舍者,你们也不是乞讨者。我们是互相倚靠,共度难关的邻里。”
她当即安排赵老伯负责与两村代表细化合作条款,黑石疤挑选几个机灵且手艺已经熟练的“新村民”准备随时候命前往指导,王张氏则带人清点可以匀出的粮种。
接下来的几天,河西村变得更加热闹。王家坳和李家庄的代表们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水车的原理和建造要点,围着忘忧画在地上的图纸问个不停。忘忧不厌其烦,讲解得深入浅出。她甚至根据两村不同的地势,微调了水车的设计方案和引水渠的路线。
“王坳地势陡,水车主轴倾角需加大,链斗也要加固。”
“李庄有段旧河道,可先清淤,作为蓄水池,再引水。”
她的每一个建议都直指关键,让两位老农佩服得五体投地。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更多的村落听到了风声。起初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后来是拖家带口的求助。忘忧来者不拒,但始终坚持“技术交换劳力”的原则。她根据各村的实际情况,制定不同的帮扶方案:有的村出劳力帮河西村开矿烧制石灰用以改良土壤,换取水利技术;有的村有祖传的编织手艺,便用制作的结实箩筐交换粮种和农具改良技术。
忘忧变得异常忙碌。她穿梭于各村之间,勘察地形,指导施工,讲解农技。她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脸色也更加苍白,有时在讲解途中会忍不住轻声咳嗽,需要停下缓一口气。王张氏心疼不已,总是想办法给她熬点稀粥,塞个煮熟的豆薯。
“姑娘,你歇歇吧,这样熬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王张氏端着热水,看着忘忧眼底的青色,忍不住劝道。
忘忧接过碗,水温透过粗陶传来一丝暖意,她轻轻摇头:“不妨事,早一日建成,便能多活几人。”她看着远处正在合力挖掘水渠的、来自不同村庄的人们,他们虽然疲惫,眼中却有了光。“你看,星星之火,已可燎原。”
然而,这片“燎原”之势,也引来了更多的目光。这一日,几个骑着骡子、穿着体面些的人来到了河西村口,为首的是一名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中年男子,自称是十里外刘家集的里正。
“听闻河西村有位女先生,技艺高超,慈悲心肠,特来拜访。”刘里正下骡,拱手笑道,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水车、沟渠和井然有序的田地,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惊异和算计。
赵老伯出面接待,言语间颇为谨慎。刘里正寒暄几句后,试探着问道:“贵村这水车之法,精妙绝伦,不知可否将图纸售予我刘家集?价格好商量。若能请动这位女先生亲自去指导,酬劳更是丰厚。”
赵老伯看向忘忧。忘忧静静地看着刘里正,从他略显浮夸的言辞和闪烁的眼神中,看到了与之前那些纯粹求生的村民不同的东西——一种对“技术”本身的贪婪,而非对“生存”的渴望。
“技术可传,但不售。”忘忧语气平淡,“若刘家集诚心求学,可按河西村的规矩,以劳力或物资交换。若只为牟利,请回。”
刘里正脸色微变,干笑两声:“姑娘此言差矣,技术流通,方能惠及更多百姓嘛……”
“普惠众生,非为敛财。”忘忧打断他,目光清冷,“里正请便。”
刘里正碰了个软钉子,面色不豫地带着人走了。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黑石疤凑近低声道:“姑娘,这姓刘的我看不像好人,怕是会记恨上。”
忘忧望着远方卷起的尘土,目光悠远:“无妨。桃源之名既出,引来蜂蝶,亦会招来豺狼。兵来将挡便是。”
她转身,继续走向需要指导的村民。身体的疲惫如影随形,但步伐依旧稳定。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她播撒的种子已然发芽,但能否在这片风雨飘摇的土地上长成参天大树,还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力量去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