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轩走后,宫里一下冷清得厉害。安儿这些天总在半夜哭醒,小手指着门口,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爹...爹...”。婉清抱着他在屋里来回走,哼着歌谣哄他,可自己眼圈先红了。
我接过孩子,小家伙在我怀里抽抽搭搭的,小脸埋在我颈窝里,湿湿热热的。这么小的孩子,已经懂得思念了。
“娘亲,”婉清声音发哑,“殿下他...他的手伤还没好,这冰天雪地的...”
“别瞎想,”我拍拍她的手,“轩儿命大,多少次难关都过来了,这次也会平安的。”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北境的冬天我是知道的,那风刮起来像刀子,雪能埋了马腿。承轩右手使不上劲,拉不了缰绳,骑射就更别提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
我不敢往下想。
承宇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腿伤没好利索,拄着拐杖在宫里来回走,有时候疼得额头直冒冷汗,也不肯歇着。萨仁天天跟着他,手里总捧着个暖炉,他一停下就递过去。
“殿下,坐会儿吧。”今儿个早上,我实在看不过去,拦住了他。
他摇摇头,嘴唇有些发白:“儿臣得去兵部,粮草的事还没定下来。”
“粮草的事让户部去办,”我扶住他,“你先顾好自己的身子。”
“顾不了,”他苦笑,“前线几十万将士等着吃饭呢。父皇和二弟在拼命,儿臣在后方连粮草都供应不上,那还当什么太子?”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酸。我的宇儿,从小就好强,如今伤了腿,那份责任心却一点没减。
萨仁在旁边默默给他擦汗,眼睛红红的,可一个字也没劝。她知道劝不住,只能陪着。
午膳时,边境的战报到了。信使一身风雪冲进来,脸冻得青紫,话都说不利索。
“陛...陛下和二殿下...打退了西戎三次进攻...可...可咱们的伤亡也不小...”
承宇接过战报,手有些抖。看完后,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传令,再征五万石粮食,加急送往边境。”
“殿下,”一个老臣出列,“国库已经...”
“没有已经!”承宇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哐当作响,“前线将士在流血,你跟朕说国库?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粮草送上去!”
那老臣吓得跪倒在地,再不敢说话。我这才发现,我的宇儿已经有了帝王的威严,哪怕拄着拐杖,那份气势也压得住满朝文武。
下朝后,承宇腿疼得站不住,是萨仁和侍卫一起把他扶回来的。太医来扎针时,我看见他咬紧了牙,额上的青筋都凸起来了。
“殿下,您这腿...”太医欲言又止。
“死不了就行,”承宇闭着眼,“前线怎么样?”
太医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边境战事。这傻孩子,自己疼成这样,还惦记着前线。
“刚来的消息,”萨仁轻声说,“父皇和二弟都安好,就是...就是粮草吃紧,西戎截了咱们三批粮队。”
承宇猛地睁开眼:“谁负责押运的?”
“李将军。”
“撤了他的职,”承宇声音冰冷,“连粮草都护不住,要他有什用?让赵老将军去,告诉他,粮在人在,粮亡人亡。”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可我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李将军是跟着萧绝多年的老将,这次失职,怕是性命都难保。可没办法,军法无情。
这天夜里,又下雪了。雪花大片大片地飘,很快就积了厚厚一层。我睡不着,起身去看安儿。路过婉清寝宫时,发现里头还亮着灯。
推门进去,她正坐在灯下写信,桌上已经摊了好几张写满字的纸。安儿睡在她旁边的摇篮里,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怎么还不睡?”我问。
她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娘亲,民女想给殿下写封信,可...可不知道该写什么。写安儿会叫爹爹了?写宫里一切都好?可这些...这些都不是实话。”
我在她身边坐下,看她写的那些信。一张张翻过去,全是报平安的话,说安儿乖,说她身子好,说宫里一切都好。可字迹有些抖,看得出来写的时候在哭。
“婉清啊,”我搂住她的肩,“有时候,实话比假话更让人安心。轩儿在前线,最怕的就是家里报喜不报忧。你告诉他,安儿想爹爹了,夜里总哭;告诉他你担心他,吃不下睡不着;告诉他我们都盼着他平安回来...这些,才是他最想听的。”
她眼泪又掉下来,滴在信纸上,晕开一团墨渍。
“民女怕...怕殿下分心。”
“不会的,”我轻声说,“知道家里人都好好的,都在等他,他才会更小心,更想活着回来。”
她点点头,重新铺开一张纸,这次写得顺畅多了。我看着她娟秀的字迹,心里感慨万千。这姑娘,平日里看着柔弱,可骨子里坚韧得很。就像草原上的芨芨草,风越大,根扎得越深。
从婉清屋里出来,我又去了承宇那儿。他房里灯也亮着,萨仁在给他换药。隔着门,我听见承宇闷哼了一声,随即又压下去了。
“疼就喊出来,”萨仁声音带着哭腔,“这儿又没外人。”
“不疼,”承宇说,“就是有点痒。”
骗人。那种伤,怎么会不疼?不过是强忍着罢了。
我没进去,悄悄退开了。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担当,也有了自己的骄傲。我这当娘的,能做的只有守着,等着。
第二天,宫里出了件事。承玥那丫头不知从哪儿听说前线缺药材,把自己这些年攒的私房钱全拿出来了,说要给二哥买药。
“玥玥,”我看着她面前那一小堆碎银子,心里又暖又酸,“这些钱你留着,买药的事有朝廷呢。”
“不行,”小丫头很固执,“玥玥也要为二哥出力。二哥最疼玥玥了,玥玥不能什么都不做。”
最后我答应她,让她亲自去太医院帮忙分拣药材。小丫头高兴得直跳,当天下午就去了,回来时小手冻得通红,可脸上全是笑。
“娘亲,玥玥今天分了好多人参呢!太医爷爷说,这些都是救命的好药!”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我突然觉得,这场仗虽然苦,可也让孩子们长大了。承玥才多大,已经懂得分担了。
又过了几天,边境终于传来了好消息——萧绝和承轩联手,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歼敌三万,夺回了被占的城池!
消息传到宫里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婉清抱着安儿又哭又笑,承玥高兴得满院子跑,连承宇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可这笑容没维持多久。下午,更详细的消息传来了——这场胜利的代价很大。萧绝在追击敌军时中了埋伏,肩膀中了一箭。承轩为了救父皇,右手旧伤撕裂,现在连筷子都拿不住了。
“父皇...”承宇脸色煞白,“二弟他...”
“太医已经给陛下和二殿下诊治了,”信使低声道,“陛下伤得不重,就是失血过多,需要静养。二殿下...二殿下的手,怕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可我们都明白。那只手,可能真的废了。
婉清当场就晕了过去。我赶紧让人传太医,又抱着安儿,怕吓着孩子。小家伙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哇哇大哭起来,怎么哄都哄不好。
这天夜里,婉清发起了高烧,嘴里一直喊着承轩的名字。太医说她这是忧思过度,加上风寒入体,得好好调理。
我守在她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这苦命的孩子,从小没了父母,好不容易有了个家,丈夫又...
安儿好像知道娘亲病了,特别乖,不哭不闹,就睁着大眼睛看着婉清,小手指轻轻碰碰娘亲的脸。
“安儿乖,”我轻声说,“娘亲很快就会好的。”
小家伙好像听懂了,把小脸贴在婉清手上,那模样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承宇听说婉清病了,拄着拐杖来看她。他坐在床边,看着昏睡的婉清,沉默了很久。
“娘亲,”他突然说,“等仗打完了,儿臣想...想退位。”
我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儿臣这腿,”他苦笑,“就算好了,也是个瘸子。大周的皇帝,怎么能是个瘸子?”
“胡闹!”我急了,“谁规定皇帝不能有伤?你父皇当年...”
“父皇是父皇,儿臣是儿臣。”承宇打断我,“儿臣想好了,等二弟回来,就把太子之位让给他。二弟文武双全,就算手伤了,脑子还是好的。他当皇帝,比儿臣合适。”
“你二弟不会答应的。”我摇头,“他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最重兄弟情分。”
“所以得娘亲帮忙劝他。”承宇看着我,眼神坚定,“大周需要的是一个健康的皇帝,不是一个瘸腿的太子。这个道理,二弟会明白的。”
我还想再劝,可看他那神情,知道劝不住了。我的宇儿,从小就有主意,一旦决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夜里,我给萧绝写了封信。信里没提承宇想退位的事,只说了家里都好,让他和轩儿一定保重。写到最后,我眼泪掉下来,滴在信纸上。
“吾夫,吾儿,盼归。”
就这六个字,我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还是留下了。千言万语,其实就这一句——盼归。
信送走后,我又开始等。等回信,等捷报,等我的丈夫和儿子平安归来。
这天,宫里来了个不速之客——阿日兰王子。他是冒着大雪来的,一身风尘,脸冻得发紫。
“娘娘,”他行了个北狄礼,“小王是来送粮草的。”
原来,北狄各部听说大周粮草吃紧,主动凑了五万石粮食,让阿日兰亲自送来。这雪天路滑,他们走了整整一个月,人困马乏,可粮食一粒没少。
“王兄...”婉清听说阿日兰来了,强撑着起来见他。兄妹俩一见面,都红了眼眶。
阿日兰看着妹妹消瘦的模样,心疼得直皱眉:“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民女没事,”婉清勉强笑了笑,“王兄一路辛苦了。”
“辛苦什么,”阿日兰摆摆手,“比起前线打仗的将士,我们这点辛苦算什么。对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母亲让我带给你的,说是给安儿的。”
布包里是一对银镯子,上面刻着北狄的图腾,还有“长命百岁”四个字。婉清接过镯子,眼泪又下来了。
“母亲她...还好吗?”
“好,就是惦记你。”阿日兰叹道,“总念叨,说婉清嫁得远,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这次听说大周有难,她把自己的首饰都卖了,凑了粮食让我带来。”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暖。北狄王后,也是个重情义的人。
阿日兰在宫里住了三天,和承宇商量了联军的事。北狄答应再出三万兵,从侧翼袭击西戎。虽然兵力不多,可这是个态度——北狄和大周,是真正的盟友。
送走阿日兰那天,雪停了,出了太阳。阳光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
“春天快来了。”承宇望着远去的队伍,轻声说。
是啊,春天快来了。可这场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又过了半个月,边境终于传来了决定性胜利的消息——西戎退兵了!不是被打退的,是西戎国内出了乱子,大祭司被人刺杀,几个王子争位,自己先打起来了。
消息传到宫里时,所有人都愣住了。打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人,最后竟是这样结束的?
“真是...造化弄人。”承宇苦笑,“不过也好,至少不用再死人了。”
是啊,至少不用再死人了。可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萧绝和承轩决定趁胜追击,一举把西戎赶出边境。信里说,最多一个月,就能彻底结束这场战争。
一个月...我数着日子,一天,两天...到第二十七天的时候,信使终于来了。
“陛下和二殿下...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听到这话,我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婉清抱着我哭,萨仁也哭,承玥又哭又笑,只有安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睁着大眼睛看着我们。
回来了...终于要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好梦。梦见桃花开了,我的丈夫和儿子们都在树下,笑着说话。萧绝在喝茶,承宇和承轩在下棋,承玥在逗安儿玩。阳光暖暖的,风柔柔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
院子里,那几株梅花已经谢了,可枝头冒出了嫩绿的新芽。春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