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半夜停的。早上推开窗,外头白茫茫一片,房檐上、树枝上、石阶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阳光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看久了眼睛都发疼。可这亮堂劲儿,却照不进我心里——婉清那孩子虽然救回来了,可人还虚着,像盏将灭未灭的灯,一阵风就能吹熄了。
宁儿倒是乖,吃饱了就睡,醒了也不怎么哭。那么小个人儿,躺在襁褓里,小脸还没巴掌大,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承轩把她抱在怀里,一抱就是半天,眼睛盯着女儿看,像是怕一眨眼就没了。
他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布带,里头敷着药。那天割得太深,太医说伤着了筋,往后这只手怕是更使不上劲了。他自己倒不在意,只说“能救婉清就行”。
可我心里清楚,他在意。他是个武将,手就是命。如今两只手都伤了,往后...
我不敢往下想。
婉清醒来是在第三天早上。我正给她擦脸,她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娘亲...”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鼻子一酸,赶紧握住她的手:“醒了?好孩子,可算醒了。”
她想动,可浑身没力气,只能转了转眼珠。看见承轩抱着孩子坐在床边,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殿下...”
承轩赶紧俯下身:“我在。婉清,我在。”
他左手抱着宁儿,右手还缠着布带,只能用胳膊肘撑着床沿,那姿势看着都别扭。可他就那么撑着,脸凑到婉清面前,眼睛红红的。
“宁儿...”婉清看着女儿,“宁儿好吗?”
“好,好得很,”承轩把孩子轻轻放在她枕边,“你看,像你,特别像你。”
婉清侧过脸,看着女儿,看了好久。然后她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
“民女...民女以为再也见不到殿下了...”
“胡说,”承轩声音哽住了,“咱们说好的,要白头偕老,要看安儿娶妻,看宁儿出嫁。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婉清点点头,可眼泪止不住。
我在旁边看着,心里跟刀割似的。我的孩子们,怎么就这么难呢?这才多久,接二连三地出事,像是老天爷故意跟他们过不去。
从婉清屋里出来,外头的雪已经开始化了。屋檐上滴着水,一滴一滴的,砸在青石板上,声音空洞洞的。承玥那丫头蹲在院子里堆雪人,堆了一半,歪歪扭扭的。看见我,她跑过来,小手冻得通红。
“娘亲,二嫂好些了吗?”
“好些了,”我摸摸她的头,“玥玥真乖,还知道堆雪人给二嫂看。”
“不是给二嫂的,”承玥摇摇头,“是给宁儿的。玥玥堆个小兔子,等宁儿长大了,就能跟她玩。”
我心里一暖。这丫头,看着没心没肺的,其实心里都明白。
东宫那边,承宇这些日子也不好过。朝堂上那场风波还没过去,他查账查得紧,得罪的人越来越多。昨儿个又有个老臣递了折子,说太子“年轻气盛,不知变通”,劝萧绝“多加管束”。
萧绝把折子摔在承宇面前:“你看看,都告状告到朕这儿来了。”
承宇捡起折子看了看,脸上没什么表情:“父皇觉得儿臣做错了?”
“你没错,”萧绝叹口气,“可这世道,不是没错就能行的。那些老狐狸,盘根错节几十年,你想一下子把他们连根拔起,难。”
“难也得做,”承宇很平静,“不做,这江山早晚被他们蛀空了。”
父子俩对视着,谁也没说话。最后萧绝摆摆手:“去吧,按你的想法做。有朕在,他们还翻不了天。”
承宇躬身退出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么瘦,背却挺得直直的,像根钉子,要钉进这腐朽的朝堂里。
萨仁抱着安安来我这儿,小家伙又长大了些,会笑了,一逗就咯咯地笑。萨仁瘦了些,眼圈底下有淡淡的青影。
“这些日子没睡好?”我问。
她点点头:“殿下夜里总惊醒,说是做噩梦。民女问梦见什么,他又不肯说。”
我心里明白。承宇那孩子,压力太大了。白天在朝堂上跟那些人斗,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稳。他才多大年纪,就要扛这么多事?
“你多劝劝他,”我说,“让他别太逼自己。”
“劝了,不听,”萨仁苦笑,“殿下说,现在松不得,一松,前头的努力就白费了。”
她把安安递给我,小家伙一到我怀里就伸手抓我的头发,劲儿还挺大。
“祖母...”他含糊不清地喊。
我愣住了:“他会叫祖母了?”
“昨儿个刚会的,”萨仁笑了,“先会叫祖母,才会叫爹娘。殿下听了还吃醋呢。”
我也笑了,可笑着笑着又想哭。我的孙儿都开始说话了,可他的爹爹,他的叔叔,都在受苦。这世道,怎么就...
婉清一天天好起来,能坐起来了,能喝点汤了。承轩的手却没好利索,伤口愈合得慢,太医说失血太多,伤了根本,得慢慢养。
他现在每天最大的事就是陪着婉清和宁儿。婉清喝药,他端着碗。宁儿哭了,他抱着哄。虽然他左手抱孩子还不熟练,可学得认真。
有一回我去看他们,看见承轩在给宁儿换尿布。那只缠着布带的右手笨拙地按着孩子,左手拿着布巾,动作生涩得很。婉清靠在床头看着,眼里全是温柔。
“殿下,”她轻声说,“让嬷嬷来吧。”
“不用,”承轩摇头,“我是她爹,这些事该学着做。”
他好不容易换好了,额头上都是汗。宁儿却不领情,哇哇大哭。承轩手忙脚乱地抱起来,轻轻晃着:“宁儿乖,不哭不哭...”
那模样,又狼狈又温馨。我站在门口看着,不忍心进去打扰。
安儿这些天有点不高兴。小家伙感觉到家里的注意力都在妹妹身上,有点失落。婉清要抱他,他扭着身子不让抱,嘴里喊着“妹妹坏”。
婉清就笑,笑着笑着又掉眼泪。
承轩把安儿抱到腿上,认真跟他说:“安儿,宁儿是你妹妹,是这世上除了爹娘最亲的人。你不能说她坏。”
安儿眨巴着眼睛:“那...那她还抢爹娘。”
“没抢,”承轩亲了亲他的脸蛋,“爹娘永远都是安儿的爹娘。只是宁儿还小,需要多照顾些。等安儿像爹爹这么大的时候,还要保护妹妹呢。”
安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去看摇篮里的宁儿。看了一会儿,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妹妹的脸。
“妹妹...”他小声叫。
宁儿睡得正熟,小嘴动了动。安儿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又碰了一下。
从那以后,安儿就接受了妹妹。虽然还是有点吃醋,可不再说“妹妹坏”了。有时候还会学着大人的样子,给宁儿盖被子——虽然他盖得乱七八糟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转眼就到了腊月,要过年了。
宫里开始张罗年事,挂灯笼,贴窗花,准备祭祖的东西。可今年的气氛,跟往年不一样。往年是热闹,今年...今年是强打精神的热闹。
萧绝下令,今年过年一切从简。说国库不宽裕,要节俭。可我知道,他不是为了省钱,是没心情。孩子们一个个病的病,伤的伤,他哪有心思过年?
承宇那边,查账的事有了结果。二十多个官员被查,该罢官的罢官,该流放的流放。追回的赃款,有三十多万两。修堤的钱,够了。
可这胜利的代价太大。朝中人心惶惶,暗地里骂承宇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他“刻薄寡恩”,有人说他“不顾情面”,更有人说他“不配为储君”。
这些话传到承宇耳朵里,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腊月二十三,小年。宫里按例要祭灶。往年都是萧绝领着皇子们祭,今年承轩手伤着,萧绝就让他歇着。
可承轩不肯。他说:“儿臣是皇子,该尽的礼数不能少。”
祭灶在晚上。天寒地冻的,院子里点着火盆,还是冷得人打哆嗦。承轩穿着朝服,右手吊着,左手持香,跪在香案前。他的动作很慢,可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
婉清抱着宁儿在廊下看,裹着厚厚的斗篷,脸还是冻得发白。我让她进屋,她摇摇头:“民女想看着殿下。”
祭完了,承轩站起来,身子晃了晃。我赶紧扶住他,发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逞强。”我低声说。
他笑了笑,没说话。
夜里,他果然发烧了。太医说是劳累过度,又受了风寒。婉清急得直哭,守在他床边,一遍遍用温水给他擦身。
宁儿好像知道爹爹病了,也不睡,睁着眼睛看着。安儿趴在床边,小声说:“爹爹快好。”
我在旁边看着这一家子,心里难受得厉害。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这一家人还不够苦吗?还要怎么折磨他们?
承宇听说承轩病了,连夜赶过来。他身上还带着寒气,进了屋,先摸了摸承轩的额头。
“怎么又病了?”他皱着眉。
“没事,”承轩烧得迷迷糊糊的,还强撑着笑,“就是...就是有点冷。”
承宇握住他的手,那只手烫得吓人。他沉默了半晌,忽然说:“二弟,大哥...大哥对不住你。”
承轩愣了:“大哥说什么呢?”
“要不是大哥逼得太紧,朝中那些人也不会...也不会把怨气撒在你身上。”承宇的声音很低,“你这场病,是替大哥受的。”
“胡说什么,”承轩急了,“咱们是兄弟,说什么替不替的。大哥做的事是对的,儿臣支持大哥。”
兄弟俩的手握在一起,握得紧紧的。我在旁边看着,眼泪又忍不住了。
我的孩子们,从小就互相扶持。长大了,还是这样。可这份情谊,在这冰冷的朝堂里,能撑多久?
承轩的病养了七八天才好。好了之后,人又瘦了一圈,脸上都没肉了。婉清心疼他,天天变着法给他补身子。
可补来补去,补不回他流的那些血,补不回他伤的那些元气。
腊月二十九,宫里来了位不速之客——北狄王阿日兰。他是来朝贺新年的,可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来看妹妹的。
萨仁见到哥哥,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阿日兰抱着妹妹,眼圈也红了。
“瘦了,”他摸着萨仁的头,“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吃了,”萨仁抹抹眼泪,“就是...就是担心殿下。”
阿日兰去看承宇。两个人在书房里谈了很久,出来时,阿日兰的脸色很凝重。
他来找我,行了个礼:“娘娘,小王...小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我让他坐下,“这儿没外人。”
“小王这次来,一路听到不少传闻。”阿日兰斟酌着词句,“都说...都说大周太子手段强硬,得罪了不少人。小王担心...担心妹妹和安安。”
我心里一紧:“你听到什么了?”
“具体的没有,”阿日兰摇摇头,“可那些话...不好听。说太子刻薄,说太子无情,说...说将来要是太子继位,怕是...”
他没说下去,可我们都明白。
“你信这些话吗?”我问。
阿日兰沉默了一会儿:“小王不信。小王见过太子,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可...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些话传得多了,假的也成真的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朝堂上的争斗,从来不只是朝堂上的事。它会影响人心,会影响舆论,会影响...会影响储君的声望。
“那你说该怎么办?”我问。
阿日兰想了想:“小王这次来,除了朝贺,还想...还想请大周陛下,准许北狄与大周联姻。”
我一愣:“联姻?谁和谁?”
“小王的女儿,今年八岁。太子的儿子,不是刚满月吗?”阿日兰说,“若是能定下婚约,北狄与大周就是姻亲。将来...将来若是太子有什么事,北狄就是他的后盾。”
我明白了。他这是要用北狄的力量,给承宇加一层保障。
“这事...这事得问皇上和太子。”我说。
“小王知道,”阿日兰点头,“小王只是先跟娘娘通个气。娘娘若是觉得可行,小王再去跟陛下说。”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这位北狄王子,为了妹妹,为了外甥,真是费尽了心思。
夜里,我把这事跟萧绝说了。他听了,久久没说话。
“你怎么想?”他问我。
“我...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安安还那么小,现在就定亲,是不是太早了?”
“是早,”萧绝说,“可阿日兰说得对,有了北狄这层关系,宇儿的位子能稳些。”
我们都沉默了。为了稳定储位,要拿孙子的婚事做筹码。这世道,怎么就...
“先不急,”萧绝最后说,“等过了年再说。现在定,太刻意了。”
我点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我的安安,才满月,就要被卷入这些争斗里了吗?
年三十,宫里办了家宴。人不多,就我们一家,加上阿日兰。菜摆了一桌子,可谁也没怎么吃。
萧绝举杯,说了些吉利话。大家都跟着举杯,可笑容都是强挤出来的。
吃到一半,承宇忽然站起来,举起酒杯:“父皇,娘亲,二弟,萨仁,婉清...还有阿日兰王子。这一年,大家都不容易。儿臣敬大家一杯,谢谢...谢谢你们一直都在。”
他说得很慢,很认真。说到最后,声音有点哽。
我们都举起杯。承轩用左手举杯,手有些抖,可举得很稳。
“大哥,”他说,“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在一起。”
“对,”萨仁接话,“在一起。”
“在一起。”婉清也轻声说。
安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举起他的小杯子:“在一起!”
大家都笑了。这回是真心的笑,虽然眼里还有泪。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雪花大片大片的,在夜色里静静飘落。
这一年,终于要过去了。
不管有多难,不管有多苦,我们都在一起。
这就够了。
真的,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