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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被押入天牢的那日,宫里下了场雨。不是春雨那种绵绵密密的,是夏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噼里啪啦的,像是要把什么脏东西都冲洗干净。可有些脏东西,是洗不掉的——比如那些流言,比如那些猜疑,比如靖王临被拖走时喊的那句话。

那句话像瘟疫,在宫里宫外传开了。虽没人敢明说,可那眼神,那窃窃私语,都写着同样的意思:太子身子弱,腿又跛,将来能撑得起这江山吗?

承宇这些日子,愈发不爱说话了。每日上朝、下朝、议事、批折子,该做的事一样不落,可人像抽了魂似的,做什么都淡淡的。有一回在御书房,萧绝让他看份奏折,他看了半天,眼神是散的。

“宇儿,”萧绝叫他,“想什么呢?”

他回过神,摇摇头:“没想什么。这折子...儿臣觉得,工部说的在理,堤坝该修。”

话是对的,可那语气,像在念书,没半点活气。

萧绝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摆摆手:“累了就去歇着吧。”

承宇躬身退出去,走路的姿势还是那样,一瘸一拐的,背却挺得笔直,直得有点僵。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揪着,疼得喘不过气。

我的宇儿,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他也有沉默的时候,可那沉默里有股劲,像是憋着一口气,非要证明什么。现在这沉默,是空的,是累极了,连证明的力气都没了。

回到东宫,萨仁在等他。安安在榻上爬,看见爹爹回来,咧开嘴笑,伸出小手要抱。承宇抱起儿子,抱得很紧,紧得安安都哼唧了。

“殿下...”萨仁轻声叫他。

他像是没听见,只是抱着儿子,脸埋在孩子的小肩膀上。过了很久,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可没眼泪。

“萨仁,”他声音哑得厉害,“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萨仁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扑过去,抱住丈夫和儿子:“殿下别听他们胡说!您行,您怎么不行?您是太子,是安安的爹,是民女的夫君...您行,您一定行!”

承宇不说话了,只是抱着她,抱了很久很久。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起身在宫里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天牢附近——不是想去,是脚自己走去的。天牢在宫城最西边,是处偏僻的院子,高墙铁门,平日里阴森森的,这会儿更是静得吓人。

守卫看见我,吓了一跳,赶紧行礼:“娘娘...”

“靖王...关在这儿?”我问。

“回娘娘,是。在最里头那间,单独关押。”

我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带本宫去看看。”

守卫犹豫了:“娘娘,这...这不合适。皇上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探视...”

“本宫就看一眼,”我说,“隔着门,不进去。”

守卫拗不过我,只好带路。天牢里阴冷潮湿,墙壁上渗着水珠,空气里有股霉味,混着别的说不清的味道。走廊很长,两旁的牢房里关着人,有的睡了,有的醒着,看见我,都睁大了眼睛。

最里头那间,铁门紧闭,门上有个小窗。守卫点了灯,我凑过去看。里头很暗,只点着一盏油灯,灯芯如豆,勉强照亮一角。靖王坐在角落里,背靠着墙,头发散了,衣裳脏了,可那眼神,还是倨傲的。

他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是我,愣了下,然后笑了。

“皇后娘娘,”他声音嘶哑,“怎么,来看本王笑话?”

我没接话,只是看着他。这个人,是先帝的弟弟,是萧绝的皇叔,本该安享晚年,却偏偏要争那不该争的东西。

“为什么?”我问。

他像是没听懂:“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我说得很平静,“你已经是王爷了,有封地,有俸禄,还不够吗?”

他大笑起来,笑得咳嗽,咳了好一阵才停下。

“够?”他喘着气,“皇后娘娘,您是妇道人家,不懂。这世上的东西,哪有够的时候?本王是王爷,可本王头上还有皇上,还有太子...将来太子继了位,本王算什么?一个老迈的皇叔,等着被削权,被冷落?”

“所以你就养私兵?就勾结官员?就想...就想夺位?”

“夺位?”他冷笑,“本王没想夺位。本王只是...只是想换个人坐那位子。换个体弱的,好控制的,将来...将来这朝堂,还不是本王说了算?”

我明白了。他不是要自己当皇帝,是要找个傀儡。而承宇,就是他们选中的傀儡——身子弱,腿有疾,将来若真继了位,也难掌控朝局。

“你错了,”我轻声说,“我的宇儿,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是不是,不重要了。”他摆摆手,“重要的是,这话已经传出去了。太子体弱,太子难当大任...这些话,会像种子一样,在每个人心里生根发芽。等哪天皇上不在了,你看还有多少人支持他?”

他说得对。流言这东西,最是可怕。你辟谣,人家说你心虚。你不辟谣,人家当你默认。怎么说都是错。

我转身要走,他忽然叫住我:“皇后娘娘。”

我停住脚。

“告诉您儿子,”他在后面说,“这朝堂啊,比战场还险。战场上明刀明枪,死了也算痛快。朝堂上...朝堂上是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磨掉你的锐气,磨掉你的信心,磨到你怀疑自己,磨到你...磨到你主动让位。”

我没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外头还在下雨,细细密密的,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守卫给我撑伞,我摆摆手,就这么在雨里走着。脑子里全是靖王的话,一句一句,像针一样扎着。

回到寝宫,衣裳都湿了。萧绝还没睡,在灯下看书——说是看书,可那书半天没翻一页。看见我这样,他吓了一跳。

“怎么淋雨了?”他赶紧拿毯子给我披上,“快去换衣裳,仔细着凉。”

我换了衣裳出来,他还在那儿坐着,眉头皱着。

“去见靖王了?”他问。

我点点头。

“他说什么了?”

我把那些话一五一十说了。萧绝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说:“他说得对。”

我一愣。

“朝堂上的事,就是这样。”萧绝苦笑,“朕这些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今天这个说朕穷兵黩武,明天那个说朕不顾民生...话说多了,假的也成真的了。”

“那宇儿...”

“宇儿得学会自己扛。”萧绝看着我,“朕能护他一时,护不了一世。这道坎,他得自己过。”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当娘的,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苦?

第二天,我去看承轩。他正在院子里教安儿练拳——不是真练,就是比划着玩。安儿学得认真,小胳膊小腿的,一招一式还挺像那么回事。宁儿坐在旁边的摇篮里,睁着大眼睛看,时不时咯咯笑。

婉清在廊下做针线,是一双虎头鞋,给宁儿的。看见我,她放下手里的活儿,要起身。

“坐着吧,”我说,“宁儿最近怎么样?”

“好多了,”婉清笑了,“夜里不闹了,能睡整觉了。太医说,再养养,就跟寻常孩子一样了。”

我走过去看宁儿。小家伙长大了些,小脸圆润了,眼睛亮亮的,看见我,伸出小手要抱。我抱起她,她在怀里蹭了蹭,像只小猫。

“娘亲,”承轩走过来,“您脸色不好,是不是没睡好?”

我摇摇头,看着他和安儿。这一家子,经历了那么多,总算有了点安稳日子。可这安稳,能持续多久?

“轩儿,”我问,“你大哥...最近怎么样?”

承轩脸上的笑容淡了。他让婉清带孩子们进去,然后才说:“大哥...大哥心里有事。”

“我知道。”

“昨儿个夜里,大哥来找我。”承轩的声音很低,“他说...他说他想退位。”

我心里一紧:“你说什么?”

“大哥说,他累了。”承轩眼圈红了,“他说他这条腿,这辈子就这样了。说他这身子,三天两头病。说...说他不配当太子,不配将来接那个位置。”

“那你怎么说?”

“儿臣骂他了。”承轩声音哽住了,“儿臣说,大哥你胡说什么?你是太子,是父皇立的太子,是大周的储君。这点小挫折就退缩,你还配当大哥吗?”

我的轩儿,从来都是这样,对大哥又敬又护。

“后来呢?”

“后来大哥哭了。”承轩抹了把眼睛,“儿臣从没见过大哥那样哭,哭得...哭得像个孩子。他说他不是怕苦,不是怕累,是怕...是怕辜负。怕辜负父皇,怕辜负百姓,怕辜负...怕辜负我们这些信他的人。”

我的眼泪也下来了。我的宇儿,心思太重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什么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那他现在...”

“儿臣劝住了,暂时。”承轩说,“可这话,他能跟儿臣说一次,就能说第二次。娘亲,得想个法子。再这么下去,大哥...大哥真撑不住了。”

是啊,得想个法子。可什么法子呢?堵住那些人的嘴?堵得住吗?

从承轩那儿回来,我直接去了萧绝那儿。他正在批折子,见我进来,放下笔。

“怎么了?”他问。

我把承轩的话说了。萧绝听完,久久没说话。手指在桌上敲着,一下,两下,三下...敲得人心慌。

“朕有个想法,”他终于开口,“就是...就是得委屈宇儿。”

“什么想法?”

“让他监国。”萧绝说,“朕称病,把朝政交给他。让他全权处理,朕不插手。做得好,那是他的本事。做得不好...做得不好,朕再出来收拾。”

我一愣:“这...这太冒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萧绝很坚决,“要么他证明自己,要么...要么他就真不是那块料。总好过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把人吊废了。”

我知道他说得对。可这步棋,太险了。万一承宇撑不住,万一朝中那些人借机发难...

“朕会安排,”萧绝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让几个心腹老臣帮衬着。轩儿也留下,兵部的事他熟。再让阿日兰在边境看着,万一真有什么,北狄也能牵制。”

他把什么都想到了。可我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什么时候?”我问。

“下个月。”萧绝说,“朕就说偶感风寒,需要静养。朝政...就交给太子了。”

下个月...那就是半个月后。

这半个月,宫里气氛微妙。萧绝开始“病”了,咳嗽,发热,太医天天往寝宫跑。承宇侍疾,守在床边,父子俩一待就是半天。外头的人都说,皇上年纪大了,身子不如从前了。

只有我们知道,萧绝那“病”是装的。可装得真像——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有时候咳得撕心裂肺的。连我都差点信了。

承宇开始接手朝政。第一天,他坐在御书房里,面前堆着高高的奏折,手都在抖。萧绝躺在里间的榻上,“病”着,可耳朵竖着,听着外头的动静。

我送茶进去,看见承宇正看一份折子,眉头皱得紧紧的。是户部报上来的,说江南春汛,有几个县遭了灾,请求赈济。

“太子觉得该怎么处理?”我轻声问。

他抬起头,眼里有迷茫,可很快又坚定了:“开仓放粮,先稳住民心。再让工部派人去修堤,不能等。”

“钱从哪儿来?”

“从...从朕的私库里出。”他说得很慢,可很清晰,“不够的,再让户部想办法。但不能加税,不能与民争利。”

我点点头。这孩子,心里有数。

那天他批到很晚,一本一本,看得仔细,批得认真。有些拿不准的,就拿到里间问萧绝。萧绝“病”着,说话断断续续的,可每一句都在点子上。

夜里,承宇回到东宫,累得话都说不出来。萨仁给他按摩肩膀,他趴在榻上,很快就睡着了。可睡得不安稳,梦里还在念叨“堤坝...粮食...”。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承宇渐渐上手了,批折子快了,议事也有主见了。朝中那些大臣,开始还有些试探,后来见他处理得妥帖,也慢慢服气了。

可流言没断。有人说太子监国是逼宫,说皇上“病”得蹊跷。这些话传到承宇耳朵里,他只是笑笑,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有一回,几个老臣联名上书,说太子年轻,经验不足,请皇上早日康复亲政。这折子递上去,承宇看了,什么也没说,直接拿到了萧绝那儿。

萧绝“病”着,靠在榻上,看完折子,咳嗽了几声:“太子觉得呢?”

承宇跪下了:“儿臣...儿臣确实年轻,确实经验不足。可儿臣在学,在努力。若父皇觉得儿臣不堪大任,儿臣...儿臣愿让贤。”

这话说得很轻,可很重。重得萧绝都愣住了。

过了很久,萧绝才说:“起来吧。这折子,朕驳回去。你继续监国,直到...直到朕‘病’好。”

承宇磕了个头,出去了。

那天晚上,萧绝不“病”了。他坐在灯下,看着我:“宇儿...宇儿能撑住了。”

我点点头,眼泪却下来了。是高兴的眼泪,也是心疼的眼泪。

我的宇儿,终于挺过来了。用他自己的方式,用他自己的坚持。

春天要过去了,夏天要来了。宫里的花谢了一茬,又开了一茬。承宇还在监国,可人不一样了——眼里有了光,背挺得更直了,连走路,都好像没那么跛了。

有时候下朝回来,他会抱着安安在院子里玩,逗得小家伙咯咯笑。萨仁在旁边看着,眼里全是温柔。

婉清的宁儿会坐了,能跟哥哥们一起玩了。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爬的爬,坐的坐,跑的跑,那画面,热闹又温馨。

承轩的手终于拆了绷带。虽然还是使不上大劲,可已经能抱女儿了。他抱着宁儿,在院子里转圈,宁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萧绝的“病”渐渐“好”了。可他说,既然太子监国监得好,就再多监些日子。他乐得清闲,天天在宫里遛弯,逗孙子孙女。

有一回,我们一家人在御花园喝茶。承宇抱着安安,承轩抱着宁儿,安儿在草地上追蝴蝶。萧绝看着,忽然说:“这江山啊,迟早是你们的。朕老了,该享享清福了。”

承宇和承轩都愣住了。

“父皇...”

“别说了,”萧绝摆摆手,“朕心里有数。等过了这个夏天,等江南的汛期过了,等...等朝中那些声音都消停了,朕就...朕就把这位子传给你。”

承宇眼圈红了,可没哭。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夏天来了,热得很。可这热,是暖的,是活的,是有生气的。

我的孩子们,终于迎来了属于他们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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