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被打碎的银箔,铺满了陆宅的回廊。凌晨一点,整栋房子陷入沉睡,只有婴儿房里偶尔传来陆承宇模糊的梦呓,像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一圈转瞬即逝的涟漪。
林晚星坐在客房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台上的薄荷叶。叶片上的露水沾在指腹,凉丝丝的,让她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楼下的时钟敲了一下,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在催促着什么。
她起身时,脚步轻得像片羽毛。走廊的夜灯还亮着,投下暖黄的光晕,刚好能看清楼梯的台阶。走到阁楼门口,她停顿了几秒,手搭在门把上,指腹传来木质的凉意——这扇门现在属于她,钥匙就藏在睡衣口袋里,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像颗沉默的纽扣。
推开门,阁楼里弥漫着松节油和旧木头的味道,混杂着月光的清冽,形成一种奇异的安宁。琴盒放在窗边的矮柜上,月光恰好落在上面,勾勒出流畅的轮廓,像艘停泊在夜色里的小船。
林晚星走过去,手指在琴盒的锁扣上停了很久。白天周调律师离开前,特意叮嘱她:“好琴需要常弹,越放越容易‘哑’。”那时她只是点点头,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她怕自己再也弹不出像样的调子,怕这把承载着母亲梦想的琴,在她手里蒙尘。
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突兀。她深吸一口气,掀开琴盒的盖子。
小提琴静静地躺在丝绒衬里上,修复过的琴身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新换的琴弦像四根绷紧的银线,蓄势待发。林晚星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琴颈,那里还残留着母亲的温度似的,让她眼眶微微发热。
她没有立刻拿起琴,只是蹲在琴盒旁,看着它。月光从天窗斜射进来,落在琴弦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她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月夜,母亲抱着琴坐在窗边,琴弓一动,整个房间都被旋律填满,连空气都跟着轻轻摇晃。
“星星,拉琴要用心,不是用手。”母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心里有声音,琴弦才能跟着唱。”
可她的心,已经很久没有“声音”了。那些被监控的窒息,被否定的痛苦,被剥夺的自由,像团厚厚的棉花,堵住了所有想流淌出来的旋律。
林晚星的手指悬在琴弦上方,指尖微微颤抖。她能感觉到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催促:试试吧,就拉一个音。
最终,她没有架起琴,只是弯下腰,用拇指轻轻拨动了G弦。
“嗡——”
一个低沉的音符在阁楼里响起,像一声压抑的叹息,顺着月光的轨迹漫出去,撞在斑驳的墙壁上,又弹回来,带着点孤单的回响。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烫到似的,迅速收回了手。
阁楼里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林晚星盯着琴弦上还在微微震动的银线,忽然觉得眼眶有点湿——原来,她还能让它发出声音。
停顿了几秒,她鼓起勇气,用食指轻轻碰了碰d弦。
“叮——”
比G弦清亮些的音符跳了出来,像颗落在玉盘上的水珠,脆生生的,却在触及空气的瞬间就迅速消散,快得像个幻觉。林晚星的指尖停在弦上,感受着那细微的震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酸。
她想再拨一根弦,手指却像被钉住了似的,怎么也动不了。心里的那点勇气,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只剩下一点点余温。她知道,自己还没准备好,还没准备好让那些尘封的旋律,重新在这栋房子里响起。
林晚星慢慢合上琴盒,锁好,把钥匙重新塞回口袋。转身下楼时,脚步比上来时沉重了些,却也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揣了颗刚发芽的种子,带着微弱的希望。
楼下主卧,陆寒枭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本来就睡得浅,这几天心里装着事,更是稍有动静就会惊醒。刚才那两声细微的声响,像羽毛轻轻扫过他的耳膜,虽然短暂,却带着种熟悉的质感——是琴弦被拨动的声音。
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阁楼的方向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卷着落叶掠过屋檐,发出“沙沙”的轻响。
是错觉吗?
陆寒枭坐起身,披了件外套走到窗边。月光正好落在阁楼的天窗上,像块透明的水晶。他能想象出林晚星在上面的样子——或许是蹲在琴盒旁,或许是站在天窗下,或许正像他现在这样,望着同一片月光发呆。
白天周调律师说,这把琴在林晚星手里,比在博物馆里蒙尘强。那时他没说话,心里却盼着她能早点拿起琴弓。他知道音乐对她意味着什么,那是她的呼吸,是她的语言,是她与这个世界和解的方式。
刚才那两个音符,虽然短暂得像幻觉,却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血液都跟着发烫。他几乎可以肯定,是她在阁楼里,是她在试探着拨动琴弦。
这比任何承诺都更让他激动。
陆寒枭没有上楼,甚至没有开灯。他就站在窗边,看着阁楼天窗上的月光,像个虔诚的守望者。他知道,她现在需要的是安静,是不被打扰的空间,是自己与那把琴、与那些尘封的记忆对话的时间。
他想起周调律师说的话:“拉琴的人,心里都有座孤岛,只有音乐能架起桥。”以前他不懂,现在看着那扇透着月光的天窗,忽然就懂了——林晚星心里的那座孤岛,正在慢慢升起一座桥,而刚才那两个试探的音符,就是桥的第一块砖。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露水打湿了窗沿,陆寒枭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床上。他没有再睡,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两个短暂的音符,想象着它们在阁楼里回荡的样子,想象着林晚星拨动琴弦时,眼里是否有了点重新亮起的光。
天快亮时,他听到阁楼的门被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接着是下楼的脚步声,很轻,却清晰地传入耳中。他能想象出她回客房的样子,或许会站在窗边看一会儿晨光,或许会伸手摸摸那盆薄荷,或许会对着婴儿房的方向,露出个极浅的笑意。
陆寒枭没有动,直到客房的门被关上,他才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那两个试探的音符,像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已经漾开了圈圈涟漪。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她会鼓起勇气,再拨一根弦,再弹出一个音,直到有一天,那些被压抑的旋律,能像月光一样,洒满整个陆宅。
而他,愿意等。等她的琴声穿过回廊,穿过月光,落在他的耳边,像一句迟来的、温柔的告白。
晨光爬上窗棂时,林晚星坐在客房的窗边,看着那盆薄荷。叶片上的露水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昨晚那些迅速消散的音符。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最嫩的那片新芽,忽然觉得,或许明天夜里,她可以再勇敢一点,多拨一根弦。
楼下,陆寒枭在厨房看到张妈准备早餐,忽然开口:“今天的粥,多放一把桂花。”
张妈愣了愣,随即笑着应道:“好嘞,先生。”
他看着锅里翻滚的米粥,心里忽然充满了期待。期待着那碗带着暖意的粥,能给她多一点勇气;期待着那些试探的音符,能慢慢汇成流淌的旋律;期待着这个曾经冰冷的家,能在琴声和暖意里,重新变得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