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切体味到凡俗世间对于“婚嫁”二字的执念,以及身处其中的身不由己。
修仙者与凡人结合,所沾染因果之大,远超想象。
凡人寿数不过百载,弹指即逝,而他却注定要踏上漫长道途,见证无数生死轮回。
此刻若贪恋一时温情,缔结连理,他日对方红颜老去,
化作枯骨,自己却容颜依旧,此情何以堪?此债何以还?
那生死离别之痛,必将化作最狰狞的心魔,
纠缠道途,轻则修为停滞,重则道基崩毁,万劫不复。
这非是清高自许,而是对大道、对自身、亦是对他人命运的敬畏与清醒。
他身负血海深仇,道心岂容再添此般沉重枷锁?
荷儿愈发沉默敏感。她望着那些为温天仁而来的说媒者,眸中满是惶惑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惧。
她更加依赖温天仁,几至形影不离。
温天仁去后院,她便坐于廊下做针线;
温天仁在前铺,她便持抹布一遍遍擦拭早已无尘的书架。
她不再言说不嫁之语,然那无声的抗拒与依恋,比任何言辞都令温天仁感到沉重。
他知,根源在于她失了凭依。陈老去后,他便是她唯一的倚靠。
而她的前程,于此小镇,除却嫁人,似无他路。
而他这“兄长”的存在,却又无形中阻了她之路
——有这般出色的义兄相较,她怎能瞧得上那些庸常之辈?
而他自己,又注定无法永驻于此。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某夜阑人静,他独坐院中。月华如水,万籁俱寂。
他内视丹田,那枚沉寂三载的漆黑冥丹,竟有一丝极微弱的悸动。
封锁的修为,显出了松融之兆。
系统冰冷的声线亦再度于识海响起:
【检测到宿主心境历练已达临界。凡尘因果缠绕过甚,恐损道基。
建议宿主早作决断,准备抽离。】
温天仁周身一震,缓缓阖目。
决断…抽离…
此二字,如两柄冰刃,刺破了他竭力维持的宁和表象。
他知,这一日终是到了。
十载尘世生活,宛如一场漫长而真切的幻梦。
他体味了为人子、为人兄的温润与责任,尝尽了生计的艰涩与人情的暖冷,
那颗曾被仇怨与力量蒙蔽的道心,被这最平凡的烟火气涤荡得澄明许多。
然,梦,终须醒转。
他终究是温天仁,是身负血海深仇、追寻无上大道的修士。
安远镇甚好,墨香斋甚好,荷儿…亦甚好。
然此间种种,于他而言,终是镜花水月,一场凡尘之劫。
他的归途,在那渺茫天道,而非凡俗灶台之畔。
他望着荷儿窗棂透出的、微弱而温软的灯光,心中充塞着复杂难言的绪。
有不舍,有怜惜,有歉疚,亦有一丝即将挣脱桎梏的、冰冷的清明。
他必须离去。
然在离去之前,他须为荷儿,为这尘世唯一的牵念,安排一个尽可能安稳的往后。
他不能令她孤苦无依,更不能令她因己之离去而陷于绝境。
这成了他最后,亦最重的尘世历练——
如何妥帖了却这段因果,为自身,亦为荷儿,画一个尽可能圆的终局。
夜色更沉。温天仁起身,目光再度变得凝定锐利,恍若重归那位杀伐决断的冥修。
只是此番,他的决意里,融入了一缕凡人的温存与不舍。
他步向荷儿的房门,手中端着一盏刚温好的安神茶。
有些话,是时候需渐次透露了。夜色沉凝,烛影摇红。
荷儿独坐窗畔,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缕丝线,目光却投向窗外寂寥的苍穹。
孝期已毕,说媒者络绎不绝,兄长温仁虽次次回绝,
然空气中的某种气息已悄然变易。
一种无形的重压笼罩着这方小小书斋,亦沉沉压在她心间。
她隐约感知,某种她长久恐惧的变局,正步步逼近。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熟稔。荷儿肩头微颤,并未回身。
温天仁将一盏温茶置于她手畔案上,自取一椅,坐于她对侧。
他未即刻言语,只静默望她。
十载光阴,眼前少女眸中的依恋与那朦胧难言的情愫,他非是毫无所觉,只是始终以兄长姿态小心避让。
而今,已至不得不直面之时。
“荷儿,”他启唇,声线较平日更为低沉温和,
“你我兄妹,已有三年,未曾好好叙话了。”
荷儿垂首,指尖绞紧衣袂,声细若丝:“…兄长欲言何事?”
温天仁默然片刻,似在斟酌言语。
他不能直言修仙界的冰冷法则,却须令她明了彼此间的天堑鸿沟。
“荷儿,在你眼中,兄长是何等样人?”他忽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荷儿一怔,抬眸望他。
烛光映照下,他侧颜轮廓清峻,眸光深邃若古井寒潭,带着一种她永难真正触及的渺远。
她喃语:“兄长…极好。有担当,沉毅,可靠…仿佛…无所不能,无所不晓…”
还有,好看得不似尘世中人。此语她深藏于心。
温天仁唇角微扬,笑意却染着淡淡涩然:“是了,仿佛无所不晓。
然兄长亦有许多无力之事。譬如…无法令义父复生,亦无法…令时光驻留。”
他目光变得悠远:“荷儿可知,天地之广,远超你所见。
安远镇外,有县府州郡,有无垠瀚海与接天神岳…更有许多,你无从想象的人与事。
有些人,生来便注定远行,须见识浩瀚天地,背负沉重宿命…无法长久栖于一地。”
荷儿的心一点点沉坠,冰冷的惶恐攫住了她。她似懂非懂,却惧于确认。
“兄长…是要离去了,对吗?”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意,眼圈倏然红透。
温天仁未直接应答,只续道:“我并非你所见这般简单。
我的来历,我的归处,远非你能想见之…复杂,甚或险恶。
留驻此地,于你,于我,皆非长久之策。”
望着她无声滑落的泪珠,他心中亦涌酸楚,却不得不硬下心肠:
“我待你,唯有兄妹之情,护你一世安稳顺遂,乃我平生所愿。
然此守护,非你所盼之…男女情愫。
你当配得上一位能真正伴你一世、予你凡俗安稳的良人,
而非我这般…身似飘萍、命若悬丝之徒。”
此言如冰锥,刺破荷儿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她终是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原来,他皆已知晓。
原来,她那些隐秘的、羞怯的心事,早已被他洞悉,
却又被如此温柔而决绝地推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