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一日,汴京。
晨光穿过宫城飞檐,落在垂拱殿里。
当今天子赵官家身着红色圆领袍,头戴长翅黑幞头,腰束玉带,端坐于殿中龙椅。
殿外鸣鞭三声,清脆声响划破静谧。
中书门下蔡京、何执中等宰辅居东,枢密院郑居中为首的军政官员在西,乌纱官袍如浪。
赵官家久不上朝,平日只在道宫接见重臣,为何今日这般正式?
原来,年岁临末,领六路边事的大宦官童贯今日回京述职了。
童贯久在陕西坐镇,今年发动了好几场对西夏的战事,有胜有败。
但此人素来对官家报喜不报忧。
今年九月(政和五年),边将王厚与刘仲武合泾原、鄜延、环庆、秦凤四路兵马攻打西夏“臧底河城”,反而落得个大败而归,军卒战死上万人。
这么大的败绩,王厚惶恐不已,给童贯送了一大笔钱,童贯便替他瞒住了。
所以赵官家至今还以为西夏边境节节胜利,以隆重的礼仪接待他。
童贯在大殿内将边境之事汇报一遍,自然对一年的功劳和辛苦大吹大擂,末了,请求赵官家增加军费。
“官家,如今我大宋已经占据横山地区,只要兵马和粮饷足够,来年便能收复银夏四州,剑指灵、兴二府,灭夏之日指日可待,请官家来年拨款再添两成,微臣定助官家建不世之功!”
“新添大概多少钱?”
户部侍郎,也就是高俅弟弟高伸奏道:“约莫七八百万贯。”
赵佶容貌端正,颔下几缕清须,显得清俊文雅,闻言不假思索道:“请两府商议拨款事宜,务必按时发饷,助童帅全力克敌,以期早日平夏。”
两府,说的是中书门下和枢密院。
宋徽宗很想建功立业,超越父兄,这点钱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赵佶张口便要添饷,蔡京、何执中面面相觑。
蔡京今年已经六十九了,须发银白,略显老态,以“太师”之衔总揽政务,但名义上的宰相不是他。
这种超规格的待遇,可见圣眷优渥。
他的几个儿子也都在馆阁任职,前途无限。
比如,他的大儿子蔡攸都没什么功绩,已经干到宣和殿大学士、淮康军节度使,文武两开花。
“太宰兼门下侍郎”何执中才是名义上的首相,但地位其实屈居蔡京之下。
何执中握着笏(hu)板,站班出列启奏:“官家,据户部统计,今年秋税减额,而朝廷支出靡费,国库空虚,朝廷上下应当力行节用,臣以为,边境不可轻开战端。”
宋徽宗皱着眉问:“秋税为何减额?”
何执中禀奏:“这…各地逃户比较严重,而且官户、僧侣、宗室越来越多,皆不纳税,税很难收得上来。”
宋徽宗只关心税收为什么变少了,压根不问钱都花哪里了,因为他心里有数。
他在京城大建宫观楼阁、天子明堂,花费何止千万贯?
如今又筹划着修建北宋最大的御林花园“艮岳”,那更是一大笔支出。
赵官家把目光投向蔡京——他最信赖的理财大臣。
“朕愿从内帑拿出一百万缗赞助军费,剩下的资金太师可有办法?”
蔡京是坐着的,宋徽宗赐他坐着上朝,颤颤巍巍站起来:“官家,节流不如开源,微臣以为,如今只有新开利钱,充盈国库才是上策。”
赵官家眼前一亮:“爱卿你说说,如何新开利钱?”
蔡京拱手道:“如今钱多聚在大商人手中,一则多发茶盐引,吸引商人边籴,二来那蜀中的交子可以推行到全国,交子之利当归公,陛下可总揽发币之权,三来多增商税,这三条若能推行,则国库自然金银堆山。”
“爱卿所言甚是。”
就在此时,太傅杨戬忽然说道:“官家,现今百姓开荒,占着许多良田,却没有及时纳入田地簿册,不知逃了多少税,愚臣之前建议在各路推行西城所、公田所,重新丈量土地、追索田产交易,严打偷逃税,在河东、河北推行良好,可在山东地面却屡屡受挫,臣请陛下申饬京东两路监司推行此法,则国库收入无忧。”
赵官家问:“为何推行不下去?”
杨戬咬着牙:“山东盗贼蜂起,州府剿匪不力,臣派往青州、济州推广此法的干吏都被那些贼子杀了!”
赵佶眉毛蹙起:“入冬时,朕便听说山东贼子攻破青州,已着枢密院剿匪,难道还不曾平息?”
杨戬道:“何止没有平息,青州盗贼郑天寿相继劫掠青州、郓州十余县,先后杀害两任知州,贼势愈演愈烈。”
赵佶眼皮子一跳:“枢密院干什么吃的?”
知枢密院事郑居中出列:“正要禀奏陛下,当时殿前都指挥使高太尉推荐汝宁州统制呼延灼前去剿匪,但是一来武臣不可做帅,而帅臣又未曾议定,二来朝廷军费吃紧,三来西南夷卜漏剽掠州府,枢密院重心放在此处,故而久拖未决,请陛下明鉴。”
大宋并不安宁。
年初蜀中晏州地方官苛政逼反了夷人“卜漏”,掀起一场大规模叛乱,朝廷最后从陕西调边军进蜀,十一月才平叛成功。(注1)
赵官家摆摆手:“既如此,不可再拖,军饷朕从内帑出一半,帅臣可有人选?”
郑居中趁机说:“泸南招讨统制使赵遹平定卜漏,颇知军务,不如调他到京东平贼。”
赵官家问:“东府,还有童爱卿可有意见?
何执中与身后的蔡攸相视一眼,奏道:“官家,赵遹已调往熙州任职,边境帅臣不可轻动,臣保举宣和殿大学士、淮康军节度使蔡攸,年富力强,才兼文武,定能胜此大任!”
赵佶看了蔡攸一眼,见他跃跃欲试,笑了笑:“蔡卿倒是有这个能力,只是太师舍得放人么?”
蔡京一愣,这个大儿子翅膀硬了,他这个做爹的都被蒙在鼓里。
“陛下,犬子不知军务,没有上过战场,恐怕不能胜任,请陛下另选贤能!”
蔡京虽然误国,但心知战场不是儿戏,自家儿子和“纸上谈兵”的赵括没什么区别。
蔡攸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个老东西,他都三十八了,还以为他是二十来岁的愣头青?
不就是平定几个盗贼么,简直手到擒来,为何阻拦他建功?
难道是近来他与官家走得近,夺了父亲的恩宠?
朝堂人,许多人都知蔡家父子为争权而不和,都等着看好戏。
童贯与蔡攸平日也走得近,而且他有心与蔡京争权,在一旁唱反调:“官家,蔡大学士微臣素有所知,平日熟读兵书,臣每与论军务,皆侃侃而谈,切中肯綮,只是不得施展才能,不如借山东贼寇练练手,再调来陕西助臣平夏!”
蔡京大惊:“陛下,万万不可,若蔡攸为帅,恐误了陛下大计!”
蔡攸脸部抽搐,看向自家老爹的目光充满憎恨。
他现在已是大学士,往前挪挪窝便能进宰执梯队,皇帝都有心抬举自己,偏偏自家老爹成了拦路虎,哪里肯甘心!
“陛下,臣蔡攸愿为国尽忠,竭尽所能,若不能平贼,甘受国法!”
反正大宋又不杀士大夫,蔡攸压根不担心。
蔡京抬起手,颤抖着指着他:“你这厮以为战场如儿戏乎?你给老夫…”
赵管家抬手制止了他:“太师勿虑,一伙流寇而已,朕相信蔡卿有这个能力,请中书门下尽快画黄,着蔡攸为京东两路招讨使,呼延灼为副使,选京畿禁军、河北诸路军各一万,速速平贼。”
蔡攸看都没看自家老爹,喜不自胜,稽首道:“臣万死以报陛下!”
注1:卜漏造反见《续资治通鉴·卷九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