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指挥中心的简报室里，空气带着一丝紧绷的凉意。
沈若芸抱着一叠纸质报告，脚步轻得像猫。
她把报告放在张宏面前，指尖在封面上顿了顿——封皮右上角印着“神经增强技术临床试验阶段总结”，下方标着“机密·烛龙级”。
“张总工，这是第三阶段临床试验的最终报告。”
她声音压得低，“数据……有点复杂。”
张宏放下手中的火星探测分析图，拿起报告。
封面的纸质是特制的，指尖划过有细微的磨砂感，这是为了防止电子设备扫描复制。
他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核心数据上。
【受试人数：200人，涵盖科学家、工程师、军人、教师四个群体。】
【有效率：100%，所有受试者学习能力提升300%-500%，信息处理速度提升400%，短期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的效率提升800%。】
【典型案例：物理学家李默，三周内掌握了此前需要三年学习的弦理论核心知识】
【工程师王磊，两小时内精通了‘宏材料’的量产工艺参数……】
张宏的手指在“800%”那个数字上停了停。
这个提升幅度，远超预期。
他继续往下翻，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副作用发生率：30%。】
【主要症状：情感淡漠（28人）、共情能力下降（22人）、社交兴趣丧失（18人）、艺术感知力退化（12人）……】
附页里夹着一段视频。
张宏点开，虚拟屏幕在他面前亮起。
画面里是一个年轻的女教师。
受试前的视频里，她抱着学生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说起自己的教学理念时，语气里满是热情。
受试后的采访，她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您觉得现在的教学工作和以前有什么不同？”采访者问。
“效率更高了。”她回答，语速均匀，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我能在十分钟内备好一周的课，能记住每个学生的成绩波动，但……我好像不觉得他们可爱了。”
“昨天有个学生哭着告诉我他爸妈离婚了，我脑子里第一反应是‘这会影响他接下来三个月的成绩曲线’，而不是安慰他。”
她顿了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像是在确认什么：“我是不是……变成机器了？”
视频结束，简报室里一片寂静。
沈若芸低声说：“还有更极端的案例，有个工程师受试后，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七天七夜，攻克了三个技术难题，但期间对家人的电话和信息完全无视，甚至忘了自己的生日。”
张宏合上报告，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神经增强技术，本质上是用外力强行提升大脑的运转效率，而这种对大脑记忆的短时间剧烈改造，很显然会对记忆最复杂的部分——情感，产生显着影响。
“伦理委员会的会议，什么时候开？”张宏问。
“今天下午两点，在联合政府总部的第三会议室。”沈若芸回答，“参会人员包括哲学家、心理学家、神经科学家，还有三位首长委员会的成员。”
张宏站起身：“备车，去总部。”
联合政府总部的会议室是圆形的，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全息投影台，四周的座椅呈阶梯状排列。
张宏走进来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左边第一排，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老人正低头翻看资料，他是全球知名的伦理学家，汉斯·米勒。
右边第二排，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是神经科学家陈岚，她也是神经增强项目的核心研究员之一。
“张首席来了。”有人低声提醒。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有期待，有质疑，还有警惕。
张宏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面前的屏幕自动亮起，显示着会议议程。
两点整，会议开始。
主持人是医务长官，他敲了敲桌子：“今天的议题，是神经增强技术的应用边界和伦理规范。首先，请陈岚博士介绍试验情况。”
陈岚站起身，全息投影台上出现了临床试验的数据图表。
“各位，神经增强技术的突破，意味着人类可以摆脱‘学习时间’的限制，快速掌握尖端知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以火星基地建设为例，我们需要一万名掌握聚变能源、生态循环、深空导航的高级工程师。按照传统培养方式，至少需要二十年，而有了这项技术，我们只需要三年。”
她点击屏幕，投影台上出现了一个动态模型：“这是‘九天’空间站的维修机器人，此前因为程序复杂，需要工程师培训三个月才能操作，现在，普通技术人员经过增强治疗，三天就能熟练操控。”
汉斯·米勒突然举手，语气带着嘲讽：“陈博士，你只说了‘效率’，却没说‘代价’。”
他站起身，投影台上切换成那个女教师的视频片段。
“这个教师，受试前是学校的‘爱心模范’，现在变成了‘教学机器’。”
汉斯的声音洪亮，“还有那个工程师，他攻克了技术难题，却忘了自己的女儿还在医院等着他签字做手术——这就是你说的‘突破’？”
陈岚的脸涨红了：“这只是暂时的副作用，我们可以通过心理干预来缓解！”
“缓解？”汉斯冷笑，“人的情感不是程序，不是你想‘修复’就能修复的。神经增强本质上是在阉割人性——把人类变成只追求效率的工具，这和我们反对的‘人工智能取代人类’，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站起身，他是太空军的技术总监，“未来的太空作战，需要士兵在毫秒间做出决策，需要科学家在极端环境下快速破解技术难题——如果因为‘情感’而延误时机，可能导致整个任务失败，甚至让人类失去火星基地！”
“那也不能牺牲人性！”一个心理学家反驳，“我们做过测试，那些出现副作用的受试者，大脑里负责共情的镜像神经元活跃度下降了60%——这不是暂时的，是永久性的损伤！”
争论像点燃的火药桶，瞬间爆发。
支持派强调技术的战略价值，反对者坚守人性的底线，双方各执一词，吵得面红耳赤。
张宏一直没说话，他看着投影台上的数据，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他想起星华。
儿子最近在备考华夏工程院特招班，每天学到凌晨，眼睛里布满血丝，吃饭时都在背公式。
如果用了神经增强技术，星华不用这么辛苦。
但他也想起视频里那个女教师的眼神——空洞，麻木，没有一丝温度。
他不能让星华变成那样。
“安静。” 张宏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嘈杂。
所有人都看向他。 张宏站起身，走到全息投影台前。
他调出自己的记忆传输记录——不是技术数据，是他当时的心理评估报告。
“2015年，我接受过一次记忆灌输，接受了相当于人类五百年积累的工程学知识。”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那段时间，我能在十分钟内设计出一座跨海大桥，却忘了妻子的生日，忘了女儿周末去游乐园的约定，甚至变得无欲无求。”
天启接触者的存在，在联合政府高层人员之中，已经不是秘密。
张宏是华夏天启接触者的身份，也早已被在场众人知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人：“情感甚至人格被扭曲的痛苦，我亲身感受过。”
“但是，这不是我们抛弃神经增强技术的理由。科技在进步，生命在进化，人类文明总要进入太空。我们必须要承认一个事实——人类脆弱的本质，已经成了人类文明迈向更高科技层次的阻碍。”
“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技术不需要监管。还是那句话，技术本身没有错。”
“错误的是，我们没有找到正确使用它的办法。”
他点击屏幕，投影台上出现了一份方案：“我的建议是，通过严格管控和干预来解决神经增强的副作用。”
“第一，应用范围：仅限国家级重大科研项目的核心人员，比如聚变引擎研发、火星生态系统构建、太空电梯系泊技术攻关——这些项目关系到人类文明的未来，必须用最高效率推进。”
“第二，使用条件：所有受试者必须经过三重评估——生理评估、心理评估、伦理评估，并且需要安全委员会五名成员同时签字授权。”
“第三，风险控制：所有受试者每月必须接受两次‘情感滋养’课程，包括艺术鉴赏、家庭互动、社会公益活动，由‘昆仑’实时监控他们的心理状态，一旦出现严重异常，立即停止技术使用，启动修复程序。”
“第四，实施分级化改造。对于民用用途，可以使用低效果工艺，虽然会弱化增强效果，但副作用也会随之弱化。”
张宏的目光落在汉斯·米勒身上：“汉斯教授，您担心的人性问题，我们用‘强制情感滋养’来解决；太空军需要的效率，我们用‘精准应用范围’来保障。”
他又看向陈岚：“技术的进步，不能以牺牲人性为代价，而是要让技术服务于人性。”
会议室里安静了下来。
政务长官敲了敲桌子：“各位，张首席的方案，既考虑了技术的战略价值，也兼顾了伦理风险，我建议投票表决。”
最终，方案以23票赞成、2票反对、1票弃权通过。
会议结束后，张宏走出会议室。
外面的走廊里，汉斯·米勒追了上来。
“张，你刚才说的‘记忆传输’，是真的？”他语气里带着惊讶。
张宏点头：“是真的，那是比神经增强更激进的技术，风险也更大。”
“所以你才懂这种副作用的危害。”汉斯叹了口气，“谢谢你，守住了底线。”
张宏笑了笑：“不是我守住了底线，是我们都明白，人类之所以是人类，不是因为我们会计算，会学习，是因为我们会爱，会痛，会为了身边的人放弃效率。”
回到盘古指挥中心时，已经是晚上七点。
张宏没有去办公室，而是直接回了家。
家里的灯亮着，客厅里传来星华的碎碎念。
“……聚变反应堆的等离子体约束，需要磁场强度达到5特斯拉，目前最先进的超导材料……”
张宏换了鞋，走进客厅。
星华坐在书桌前，面前堆着厚厚的参考书，台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熬了很久。
即便他从小聪明，在理科有着过人的天赋。但为了加入特招班，争取最顶尖的学习资源，他还是要付出异于常人的艰苦努力。
真就是所谓的“天才比普通人还努力”。
“还没睡？”张宏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
星华抬起头，看到父亲，眼睛亮了亮：“爸，你回来了？我在复习聚变引擎的资料，明天要模拟考试。”
张宏拿起桌上的水杯，里面的水已经凉了。
他转身倒了杯温水，递给星华：“先喝口水，休息十分钟。”
星华接过水杯，一口喝完，又拿起书。
张宏按住他的手：“别着急，我有东西给你。”
他走进书房，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银色的头环——这是“轻量版”神经增强装置，是他让肖博士特制的。
只提升50%的学习效率，副作用几乎可以忽略。
“这是什么？”星华好奇地接过装置，装置内表面似乎有些类似电极片的机构。
“神经增强装置，轻量版的。”张宏坐在儿子身边，“戴上它，你背东西的速度会快一点，不用熬那么晚。”
星华的眼睛瞬间亮了：“真的？像电视里说的那样，过目不忘？”
“差不多，但没那么夸张。”
张宏笑了笑，帮儿子把装置戴在太阳穴上，“启动按钮在这里，每天最多用两小时，不能多。”
星华迫不及待地按下按钮。
几秒钟后，他瞪大了眼睛：“爸！我好像……脑子变清晰了！刚才记不住的公式，现在一下子就懂了！”
张宏看着儿子兴奋的样子，心里却有些复杂。
他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星华，爸要跟你说件事。”
“你说。”星华还在翻书，语气里满是惊喜。
“知识很重要，效率也很重要，但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张宏的声音很轻，却很认真，“比如，今天是你奶奶的生日，你有没有给她打个电话？”
星华的动作顿住了。
他愣了愣，脸上的兴奋渐渐消失：“我……忘了。”
“还有，你姐姐上周给你发了她在太空军训练的照片，你有没有回复她？”
星华低下头：“我……在背书，没看手机。”
张宏叹了口气，拿下儿子头上的装置。
“星华，你看这个装置。”他指着装置上的指示灯，“它能让你记住知识，却记不住奶奶的生日，记不住姐姐的期待。”
“学习是为了什么？”他看着儿子的眼睛，“不是为了变成一个只会背书的机器，不是为了以后能建造火星基地，而是能让奶奶、妈妈、姐姐这样的普通人，都有机会上火星去看看。”
“如果为了学习，忘了关心身边的人，那你就算建成了火星基地，又有什么意义？”
星华的眼圈红了。
他低下头，小声说：“爸，我错了，我现在就给奶奶打电话，给姐姐回消息。”
张宏笑了，把装置重新戴在儿子头上：“去吧，记住，平衡是最重要的。既要用技术提升自己，也要用心感受生活。”
星华拿起手机，跑到阳台。
“奶奶，生日快乐！我最近在备考，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对不起……”
“姐姐，你的照片我看了，你穿太空军制服真帅！我以后要给你设计最先进的宇宙飞船……”
张宏坐在客厅里，听着儿子的声音，心里暖暖的。
沈若芸发来一条消息：
【张总工，神经增强技术的管控方案已经下发到各科研机构，‘昆仑’的监控系统也已启动。】
张宏回复：【好，重点关注受试者的心理状态，有任何异常，立即汇报。】
他放下手机，看向窗外。
夜色渐浓，城市的灯光像星星一样闪烁。
神经增强技术的副作用，只是人类在科技进步路上遇到的一个小坎。
未来，还会有更多的挑战——源自于技术与人性的冲突。
但只要守住底线，保持平衡，人类就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因为，我们不仅是追求效率而研发科技，而是为了让人生更美好而做科研。
张宏拿起桌上的报告，翻开副作用部分。 他在旁边写下一行字。
【技术是船，人性是帆，只有帆正，船才能行得稳，走得远。】
然后，他合上报告，起身去给儿子热牛奶。
客厅里，星华还在和姐姐视频，笑声清脆。
这，才是科技最终要守护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