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听筒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世界仿佛在林晚耳边瞬间寂静,只剩下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和老管家惶急的余音。
苏明远……病危。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她试图保持冷静的神经。那个在她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里都扮演着疏离、甚至某种程度上“敌对”角色的男人,那个给予她生命却又带来无数复杂情绪的生父,此刻正躺在异国他乡的病房里,生命垂危。
恨吗?或许曾经有过,在感受到苏家的冷漠,在苏念一次次刁难而苏明远选择视而不见时。但更多的,是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带着疲惫的释然与疏离。她早已将苏明远从“父亲”的情感位置上剥离,划归为“生物学上的关联者”以及“需要保持距离的陌生人”。
可“病危”二字,粗暴地撕开了这层她努力筑起的心理防线。血缘是一种诡异的羁绊,它不因情感的淡漠而消失,总会在这种生死关头,露出其原始而狰狞的爪牙。
“晚晚?”周聿深低沉的声音带着询问在身后响起。他显然听到了动静,走近前来,看到林晚苍白的脸色和掉落的电话,眉头立刻蹙起。
林晚缓缓转过身,眼神有些空茫,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苏明远……在国外,突发心梗,情况危急。”
周聿深眸色一沉。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苏明远的生死,而是这件事对林晚的影响。他看到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无措和挣扎,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悦。那个男人,活着的时候没能给她应有的关爱,如今生命垂危,却还要来搅乱她的心绪,影响她正要展翅高飞的事业。
他弯腰捡起听筒,放回座机,然后握住林晚微凉的手,力道坚定。“地点?哪家医院?我安排人过去处理。”他的声音冷静而务实,试图将她从情绪的漩涡中拉出来。
林晚摇了摇头,信息量太少,老管家方寸大乱,根本没说清楚。“只知道在国外开会途中,具体还不清楚。”
“我让沈锋去查。”周聿深立刻拿出手机,准备拨号。
“等等。”林晚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力道有些紧。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先弄清楚情况再说。医院那边,签约仪式……”
她的思绪有些混乱。理智告诉她,苏明远的病危与她无关,她没有任何义务和责任放下一切赶过去。他们之间,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划清了界限。情感上……那细微的、不受控制的刺痛和茫然,又让她无法完全硬起心肠。更何况,医院合作签约在即,这是她耗费无数心血才争取来的机会,不能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打乱。
周聿深看着她挣扎的模样,心中微软,又夹杂着心疼。他了解她,外表清冷坚韧,内心却从未真正冷酷无情。她可以对苏念的恶意反击,可以对苏明远的疏远坦然接受,但在生死面前,她那套用于自我保护的理性逻辑,似乎出现了裂痕。
“签约仪式可以推迟。”周聿深果断道,语气不容置疑,“没有什么比你的心情更重要。至于苏明远……”他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于情,你无需有任何负担。于理,我会确保得到最准确的信息和最好的医疗支持,但这不代表你需要亲自介入。”
他是在为她筑起一道防线,一道防止她被所谓的“血缘责任”道德绑架的防线。
林晚靠进他怀里,额头抵着他坚实的胸膛,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了一些。“我知道……谢谢你,聿深。”她低声说,“让我想想。”
周聿深的效率极高。不到一小时,沈锋已经查明了情况:苏明远是在飞往德国参加一个神经科学峰会途中,于飞机上突发胸痛,飞机紧急备降在阿姆斯特丹,目前人在当地一家顶尖的医疗中心,确诊为急性广泛前壁心肌梗死,伴有心源性休克,情况极其危重,尚未脱离生命危险。苏夫人叶知秋已接到消息,正从国内赶去,但显然已方寸大乱。
“阿姆斯特丹……”林晚喃喃道。她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杏林巷的灯火温暖静谧,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周聿深将一杯温热的牛奶递到她手中:“医疗资源方面不用担心,我已经联系了那边的关系,会有最好的心脏科专家团队介入。你不需要有任何行动。”
她转过身,看向周聿深,眼神已经恢复了大部分清明,但深处仍有一丝难以消解的波澜:“聿深,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并不认为我应该立刻飞过去,扮演一个焦急担忧的女儿角色。我们之间,没有那样的感情基础。”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但是……抛开父女这层关系,他也是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而我,是一名医生。见死不救,有违我的职业准则,哪怕这个人是苏明远。”
这是她挣扎的核心。不仅仅是血缘那点微弱的牵绊,更是根植于她骨子里的医者仁心。她可以冷漠地对待苏明远作为父亲的身份,却无法轻易漠视一个濒危的生命,尤其当这个生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她或许有能力做点什么的时候——即使只是提供一些专业意见,或者仅仅是……在场。
周聿深凝视着她,明白了她的矛盾。他欣赏她的这份仁心,也正是这份对生命和专业的敬畏,让她与众不同。他不能,也不愿用他的掌控欲去扼杀她这份天性。
“你想去?”他问,声音平静。
林晚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是以女儿的身份,至少不完全是。或许……是作为一个医生,以及……去看他一眼的人。”这个理由听起来有些牵强,甚至她自己都觉得混乱,但这是她此刻最真实的想法。她需要去面对,需要一个了结,不是为了苏明远,而是为了她自己内心那点无法完全磨灭的、对生命本身和那段复杂过往的交代。
周聿深沉默了片刻。他理解她的混乱,也尊重她的选择。他上前一步,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好。我陪你去。”
“可是签约……”
“我会让沈锋与医院沟通,推迟一周。理由可以是你需要处理紧急的私人事务,但确保不透露具体细节,以免节外生枝。”周聿深安排得井井有条,“你的研究和你这个人,值得他们等待。”
林晚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安定感。他总是这样,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最坚实的支持和最充分的理解,从不以爱之名行束缚之实。
“谢谢。”她依偎在他怀里,轻声说。
“不过,晚晚,”周聿深捧起她的脸,目光深邃而严肃,“记住,你去,是出于你的本心和职业操守,不是出于任何道德绑架或责任。无论结果如何,无论苏家任何人试图对你提出任何要求,你都有权随时离开,有权拒绝。你的感受和意愿,是第一位的。明白吗?”
这是他划下的保护圈。他允许她去面对,但绝不允许她因此受到任何伤害。
林晚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守护,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周聿深和林晚抵达了阿姆斯特丹。周氏驻欧洲分公司的人早已安排好一切,车辆直接驶向那家医疗中心。
重症监护室(IcU)外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压抑的气息。叶知秋独自坐在长椅上,面容憔悴,双眼红肿,往日那份贵妇人的雍容气度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突发变故击垮的、无助的女人。
看到林晚和周聿深一同出现,叶知秋愣了一下,随即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惊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但更多的,是一种混合着尴尬、怨怼乃至戒备的情绪。她大概没想到林晚会来,尤其是在苏明远暗中阻挠她合作之后。
“你们……怎么来了?”叶知秋的声音沙哑干涩。
“得知苏教授病重,过来看看。”林晚的语气平静而疏离,保持着医生的客观态度,“现在情况怎么样?”
叶知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眼泪又涌了上来:“还在危险期……医生说,梗死面积很大,心脏功能受损严重,能不能挺过去……就看这几天了……”
这时,IcU的门打开,一位主治医生走了出来,用英语询问家属。叶知秋语言不是太通,焦急地比划。林晚自然地走上前,用流利的英语与医生交流起来,询问具体的生命体征数据、治疗方案和愈后判断。
她专注而专业的神态,清晰准确的医学用语,让一旁的叶知秋看得有些怔忡。这一刻,她仿佛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儿早已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甚至在专业领域足以与顶尖专家对话的成熟女性。而自己那个精心培养、寄托了全部希望的亲生女儿苏念,却身陷囹圄,让苏家蒙羞。
强烈的对比和现实的无情,让叶知秋心中五味杂陈,那点因苏念而产生的对林晚的怨怼,在生死面前,似乎也变得苍白无力。
周聿深站在稍远的地方,没有介入她们的交流,只是沉默地守护着,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确保没有任何意外因素能打扰到林晚。
与医生沟通完,林晚走到玻璃窗前,看向里面浑身插满管子的苏明远。那个在她记忆中总是带着学者威严、偶尔流露出复杂情绪的男人,此刻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依赖着冰冷的仪器维持生命。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渺小。
心中那点因他暗中使绊子而产生的芥蒂,在这一刻,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对生命无常的慨叹。
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没有痛哭流涕,没有呼唤父亲,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个完成某种仪式的旁观者。
最终,她转过身,对眼眶红红的叶知秋平静地说:“这里的医疗水平是世界顶尖的,治疗方案也很积极。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和相信医生。”
叶知秋张了张嘴,似乎想要求她做更多,比如利用周聿深的关系寻找更厉害的专家,或者……留下来陪伴。但接触到林晚那双清澈却带着明确距离感的眼睛,以及周聿深那边投来的、带着无形压力的目光,她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讷讷地点了点头。
“我们走吧。”林晚对周聿深说。
周聿深颔首,自然地揽过她的肩膀,带着她转身离开。
走出医院,阿姆斯特丹阴沉的天空下,冷风拂面。林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内的压抑全部呼出。
“感觉怎么样?”周聿深问,低头看着她。
林晚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不上来。有点沉重,有点……空茫。但好像,也松了一口气。”她抬眼看他,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亮和坚定,“该做的,能做的,我已经做了。剩下的,交给时间和命运吧。”
她来这一趟,不是为了拯救苏明远,也不是为了修复父女关系,而是为了抚平自己内心因“血缘”和“医者”身份而产生的最后一丝波澜,完成一场与过去、与复杂亲情的正式告别。
周聿深看懂了她的眼神,知道她已经从这场意外的冲击中找回了自己的轴心。他握紧她的手:“嗯。我们回去。你的战场,不在这里。”
他的女孩,注定要在更广阔的天空翱翔。而这些来自过去的阴影,终将只是她强大羽翼下,被轻易掠过的尘埃。
飞机的引擎再次轰鸣,载着他们离开这座被愁云笼罩的城市,飞向属于林晚的、充满挑战与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