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似一层薄纱,正被初生的阳光一寸寸撕裂。
微光如针,刺入栖霞集断墙残瓦间的死寂,将昨夜未散的寒气逼成细碎白烟,在瓦砾间袅袅升腾。
空气中弥漫着焦木与尘土的气息,偶尔传来檐角残铁在风中轻颤的“叮”声,像是废墟低语。
就在顾长生所立屋檐之下,那扇早已倾颓的门槛上,一柄古朴的姻缘剪静静躺着。
剪身斑驳,铜绿爬满刃口,而剪刃上凝固的血迹在晨光下呈现出暗哑的红褐色,仿佛一滴干涸的泪,触目惊心。
寒狱使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脚步踩在碎瓦上发出“咔嚓”的脆响,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柄剪刀。
入手冰凉,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直渗骨髓,一股若有若无的魔气与怨念缠绕其上,像蛇信子舔过皮肤,激起一阵细微战栗。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剪柄,指尖却在内侧触到了一丝细微的凹凸——那是被人以极细刻痕铭下的印记。
他将剪刀凑近眼前,瞳孔骤然一缩。
那光滑的金属内侧,竟用一种极其精妙的魔族秘法,刻着一行微不可见的小字:“若真有心契之人,请带她来灵台山还愿。”字迹娟秀中透着一股决绝,笔锋收尾处微微上挑,仿佛是刻字之人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将这句话钉进命运的缝隙。
他猛地抬头,望向屋檐下那道孤高的白衣身影,声音因震惊而有些干涩:“大人,她这是……放下了?”
顾长生没有回头,他的指尖正轻轻触碰着眉心那枚九纹剑环。
触感冰冷而坚硬,如同封印本身。
识海之中,九道剑纹如同九条沉睡的真龙,环绕着中央那枚代表着“守”字的古老符文。
最新成形的那道黑色恨纹,因夜琉璃退走时的决绝而生,此刻仍在微微震颤,散发着冰冷的恨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不是放下,”他低语,声音清冷得仿佛山巅的积雪,“是换了方式。”
寒狱使一怔。
“她不再用刀逼我,而是用这句话,把我钉在了她的命运线上。”顾长生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但握紧的拳头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指节泛白,掌心已沁出冷汗,黏腻地贴着剑柄。
他曾以为,最怕的是她不顾一切的强娶豪夺,是那种足以毁灭一切的疯狂。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比烈火焚城更可怕的,是她竟开始用“等待”来编织一张无形的网。
灵台山还愿?
带着“心契之人”?
这哪里是退让,分明是以退为进,将一个看似遥远、却又无比诱人的可能性,像一根刺般扎进了他的道心。
你顾长生不是要驾驭情念吗?好,我给你一个驾驭的理由。
你不是要找人共担因果吗?好,我告诉你去哪里找我。
这一刻,顾长生心中清明如剑,却又感到一阵隐隐的刺痛——那痛感来自眉心剑环深处,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正从灵台山的方向缓缓收紧。
当夜,初更刚过,破庙内篝火噼啪作响,火星跃起如萤,映着主仆二人沉默的脸。
火焰灼烤着空气,带来干燥的暖意,而庙外夜风穿隙而入,带着露水的湿冷,在皮肤上激起细小的颗粒。
那张从寒狱使怀中取出的《圣体本源录》残卷,此刻正悬浮于半空,泛着幽微的金光,仿佛有生命般自行舒展。
篆金纹路缓缓流转,如同沉睡血脉重新搏动。
寒狱使将白天匆忙拓印下的碑林古文与之对照,声音因发现而绷紧:“大人,找到了!残篇的第二页,记载了‘心契承载’的真正条件——需三重试炼!”他腰间的星舟传讯器忽然爆发出刺目红光,警报嗡鸣:“同步率飙升!它……它在回应某种召唤!”
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其中一段古文:“其一,‘情不自乱’,情动而神不动,您已通过夜琉璃的逼迫,勘破了‘情动非破戒’的关隘。”
“其二,‘愿有所寄’,必须有另一人甘愿以自身神魂为容器,承载您因情念波动而产生的反噬之力。这便是‘代身’的根本。”
“其三,‘命可相托’,代身者与圣体之间,必须建立绝对的信任,足以托付性命,否则神魂排斥,代身即刻失败,两人皆会遭受重创。”
寒狱使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一声叹息:“大人,这三重试炼环环相扣,缺一不可。您虽已破第一重障,但若无人真正愿意为您承担情劫反噬……这‘代身’之法,依旧只是空中楼阁啊。”
顾长生凝视着那张残卷,识海中的阴阳莲花正在缓缓旋转,第三片花瓣上的微光若隐若现——经过与夜琉璃的对峙,他的“七息调和”之法已然小成,可以在七息之内强行压下阳气躁动。
但他始终未再触碰任何人。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他怕一次真正的灵肉联结,会让自己在守护人族的这条孤寂道路上,第一次生出“私念”。
那是比任何外敌都更可怕的敌人。
就在此时,残卷忽地轻轻一颤,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话音未落,窗外风势骤紧,树影狂舞如鬼爪,连篝火也被压得低伏,光影剧烈摇晃。
荒庙上空,夜色被撕开一道金色裂口,一道冰冷无情的诏令化作一张巨大的金色符箓,煌煌如日,悬于庙顶。
一个威严而漠然的声音,如同天道宣判,响彻方圆百里:
“归真诏令:凡藏匿《圣体本源录》残卷、扰乱圣体正统者,即日诛之!助纣为虐者,魂魄永锢于归墟之眼,万劫不复!”
那是归真殿殿主,白无涯的声音!言出法随!
随着他话音落下,整座栖霞集乃至周边的灵气仿佛被瞬间抽干,瞬间凝滞,万籁俱寂,连风都停了下来——空气沉重如铅,压在胸口,令人窒息。
“找死!”
顾长生眼中寒芒一闪,抬手并指如剑,一道森然的寒阳剑意冲天而起,精准地斩向那张金色符箓!
这一剑,催动的是以阴阳莲为基的寒阳剑意——而这股力量本质仍源于被封印的圣体纯阳之力。
每动用一次七息调和,便如同借用兄长残留的神念之力强行压制天道反扑,每一次都是在燃烧那缕护魂火种。
轰——!
符箓应声而碎,化作漫天金光飘散。
然而,顾长生的脸色却在下一刻骤然剧变!
那一击中,他刻意催动了识海中的阴阳莲,开启“七息调和”之法。
可本该被压制七息的纯阳之气,竟然在第五息的末尾,便提前恢复了躁动,如脱缰野马般冲击着他的经脉!
“不好!”
他猛然闭目内视,只见识海中央,那枚由兄长以命相换、用以镇压他圣体的“守”字符文,竟在刚才的阳气冲击下,龟裂出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当年公子以命换符时,曾言此符内蕴一丝魂火,若燃尽,则剑环自毁。
“每次强行调和,都在消耗兄长留下的护魂火种……七息已是极限,再强行使用,剑环必将崩溃!”他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那……那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吗?”寒狱使的声音里透出绝望,“归真诏令一出,白无涯很快就会亲自降临,我们……”
顾长生猛然睁开双眼,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此刻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电光!
“不。”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剑破冰。
“他们要的不是正统,是控制。那我就让他们亲眼看看——”
话音未落,指尖已划过残卷边缘,那一抹幽金纹路微微发烫,似有回应。
他猛然合拢手掌,眼中电光乍现:“谁,才是这圣体真正的主人!”
他一把将空中震颤的残卷收入怀中,转身踏出破庙的门槛。
“去浮空碑林废墟。”
“大人,去那里做什么?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而且碑灵也……”
“我要找那个碑灵童子,”顾长生打断了他,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而孤绝,“我要问清楚,这‘心契’,到底认什么人!”
月色下,他孤身前行,身后是尚未熄灭的篝火与漫天飘散的诏令金灰。
而在千里之外的灵台山深处,那片终年被阴影笼罩的守碑之地,一名聋哑的守碑童子正借着月光,用炭笔在一块石板上临摹着什么。
他忽然停下笔,怔怔地望向身前那块被称为“孤阳碑”的古老石碑。
只见光滑如镜的碑面上,缓缓浮现出第五行淡淡的字迹。
“非孤,因有誓随。”
童子看不懂字,却能感受到石碑传递出的那股亘古未有的悸动——那是一种温热的震颤,从碑面传导至指尖,如同心跳。
他伸出小手,轻轻抚摸着那行字,仿佛在安抚一个苏醒的灵魂。
同一时刻,九天之外,仙界星舟深处。
那行字迹轻颤的瞬间,无数铭文阵列同时亮起红芒,尖锐的警报声响彻整个中枢。
【警报!
同步率突破临界点20%!
检测到‘心契波频’与‘归墟律动’产生共振——】
【双向锁定信号已建立:归真诏令 x 心契残卷!】
【锁定后果推演中……启动最高级别预案!】
话音未落,人界与仙界交界处的无尽虚空中,那座如同大陆般庞大的浮空巨城——九算阁,在沉寂了数百年后,终于有了新的动作。
它不再是缓缓下沉。
而是在一声震裂天穹的巨响中,巨城底部,缓缓开启了一道横贯天际的赤红色裂口。
那裂口中,是无尽的毁灭与混沌,如同远古巨兽张开了吞噬天地的巨口,精准地对准了凡尘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