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峰顶,寒风如刀。
顾长生立于崖边,指尖那枚漆黑的传讯骨符余温未散,上面的血字却如烙印般,死死刻进了他的识海深处。
心魔同契……
他们的命,早已缠在了一起。
这六个字,像一柄无形的重锤,将他过往所有自以为是的掌控砸得粉碎。
他以为是他在施舍,是他在掌控,却原来,从三百年前重楼那一剑开始,他就已经深陷棋局,成了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一丝若有若无的感应自山腰传来。
那是他亲手布下的警示符阵,有人触动了最外围的一道。
顾长生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十息之后,他的指尖掠过山风,捕捉到一丝极淡的血腥气——那并非来自活人,而是精血秘术燃烧后的残烬。
右眼幽莲微颤,映出一道模糊的轨迹:一道以血为引、以魂为信的“归心符路”,正从山腰蜿蜒而上。
他逆迹疾行,衣袍猎猎间踏碎枯枝败叶,直至那株枯死千年的古松前,树皮裂痕间,一抹暗红赫然入目。
玄霄峰外,一株千年古松的树洞里,他找到了一块染血的黑色鳞片。
鳞片上,用精血刻画的字迹已近干涸,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仓皇与决绝。
是玉罗刹,夜琉璃最忠心的魔卫统领。
“女帝非宿主,乃祭品。重楼所图,非魔胎,乃‘纯阳堕魔’之刻。月圆之时,若她死于你怀,圣体自溃;若你动情救她,情劫化劫火,焚你道基。”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顾长生的眼瞳。
他握着鳞片的手指一寸寸收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最终化为惨白。
一个天衣无缝的死局。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无路可退。
救她,他死。
不救,她亡,而与她“心魔同契”的他,同样会因圣体根基受损而跌落神坛,甚至更糟。
重楼,那个疯子,竟是要用夜琉璃的命作为引信,点燃他这座纯阳火山,让他以最惨烈的方式自毁!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比地牢里的九幽寒铁更冷,顺着脊椎一路攀升,直冲天灵。
这不再是简单的阴谋,这是一个针对他“纯阳无垢体”的、最恶毒的诅咒。
他猛然抬头,望向地牢的方向,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撕裂夜幕。
数个时辰后,地牢内的异象已然显现。
那座由九幽寒铁铸成的牢笼,此刻正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一头沉睡的凶兽正在苏醒。
丝丝缕缕的黑雾,正从夜琉璃心口那道焦黑的烙印中不断渗出,它们如拥有生命的触手,诡异地钻入铁笼冰冷的纹路之中,竟与这至寒至阴的材质产生了共鸣,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如同蛇类吞吐信子。
夜琉璃蜷缩在角落,娇躯不住地颤抖,一头青丝早已被冷汗浸透,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的皮肤泛着病态的潮红,又忽而转为死灰,体温在灼热与冰寒之间剧烈波动。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混杂着喉咙深处压抑的呜咽。
她的瞳孔在猩红与清明之间疯狂切换,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她体内激烈冲撞——一边是腐朽腥甜的魔气,一边是清冽如泉的本源之力。
“不要醒来……求你……别在他面前毁掉一切……”她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哀求,那是她自己的意识在向体内的另一个“她”祈祷。
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带着令人心碎的温柔。
可下一秒,她的眼神骤然变得狠戾嗜血,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牢外那片空无一人的阴影,发出一声压抑而疯狂的嘶吼:“滚出去!我不想杀他!”
那声音尖锐如金石相击,在狭窄的地牢内反复回荡,震得铁栏微微发颤。
就在此时,顾长生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地牢入口。
他看着眼前这诡异而痛苦的一幕,玉罗刹的血书在他脑海中疯狂燃烧。
祭品……
原来,她承受的痛苦,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顾长生……”
牢笼中,夜琉璃的意识似乎暂时占据了上风,她看到了他,眼中竟流露出一丝解脱般的凄然,“你来了……正好。”
她伸出颤抖的右手,五指猛地刺向自己的左臂,锋利的指甲瞬间划破肌肤,鲜血淋漓!
温热的血珠溅落在铁栏上,发出轻微的“嗤”响,蒸腾起一缕腥涩的白烟。
“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她一边撕扯着自己的血肉,一边用一种近乎癫狂的语气尖叫,指尖刮过骨头的摩擦声令人牙酸,“否则等‘它’完全控制我,我会……我会亲手剜出你的心!”
他看着她手臂上触目惊心的血痕,心脏猛地一抽,仿佛有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脉。
他想上前压制她,可脚下却如灌了铅般沉重。
血书上的警告言犹在耳——若她死于你怀,圣体自溃。
这自残,同样是陷阱的一环!
见他迟迟不动,夜琉璃眼中闪过一抹绝望的疯狂,她竟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身后的九幽寒铁栏!
“砰!”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骨骼的脆响,她的额头瞬间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面发出“嗒、嗒”的轻响,与远处渗水的钟乳石形成诡异的合奏。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缓缓滑坐在地,抬起染血的脸,对着他露出一抹冰冷而残忍的笑容。
“你看,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还是能伤到自己……”她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却带着刺骨的挑衅,“只要……你还在这里看着。”
那一刻,顾长生右眼中的九幽幽莲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识海深处,那朵妖异的赤莲疯狂生长,情丝如荆棘般肆意蔓延,死死缠绕住他那柄象征着“无情道”的本命剑意!
他终于明白,她的痛苦,她的自残,她的一切行为,都会通过“心魔同契”,化作最锋利的刀,一下下凌迟他的道心!
“铮——”
一声清越的剑鸣响彻地牢。
寒阳剑悍然出鞘,剑身寒气四溢,凝结出细密的霜花,空气中有淡淡的冰晶簌簌坠落。
顾长生面沉如水,一步步走向牢笼。
靴底踏过湿冷的石面,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之上。
他不能再等了,必须以至纯的寒阳剑意,强行镇压她体内心魔的暴动!
剑锋破空,直指她的咽喉。
森然的剑气已经刺破了她颈间的肌肤,渗出一缕血丝,带着温热的气息,在冷空气中迅速冷却,留下一道猩红的细线。
只要再进一寸,便可斩断这所有纠缠。
然而,就在剑锋即将触及她喉骨的瞬间——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碎的断裂声,突兀地响起。
无坚不摧的寒阳剑,那柄曾一剑败女帝、威震三界的绝世神兵,剑身竟从中断裂开来!
半截断剑无力地坠落在地,发出的清鸣如同一声哀叹,在空旷的地牢中久久回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顾长生僵立在原地,瞳孔微微收缩。
他不是因为剑断而震惊,而是因为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刚才那一瞬,他犹豫了。
在剑锋即将夺走她性命的刹那,他竟真的……怕伤到她。
远处,玄霄峰顶的铜钟悠悠响起,三更已至,月华正盛。
他缓缓蹲下身,无视了她震惊又复杂的目光,只是伸出手,拾起了那半截冰冷的断剑。
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直透骨髓,仿佛连灵魂都被冻结。
良久,他抬起头,那双曾如古井般不起波澜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茫然。
他低声问道:“你到底……想让我怎样?”
夜琉璃剧烈地喘息着,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她缓缓抬起那只沾满血污的手,穿过铁栏的缝隙,轻轻地、带着一丝怜惜,抚上了他冷硬的脸颊。
温热的鲜血,在他冰冷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痕迹,触感黏腻而温软,如同命运本身无法抹去的印记。
“我想让你……”她凑近他,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力气,在他耳边呵气如兰,那声音却带着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的魔力,“为我……破一次戒。”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眼中的最后一丝清明彻底熄灭,双眸化作不见底的纯粹漆黑。
心魔,已然完全接管。
翌日清晨,一缕曦光穿透云层,洒在死寂的玄霄峰上。
护山大阵某处波纹微漾,一道佝偻身影踏虚而入,仿佛本就存在于光影之间。
身披褪色袈裟的老僧缓步前行,每一步落下,石阶便自发浮现半寸莲花刻痕,直至第一级台阶停下。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又望向地牢方向,浑浊的眼中似有万千禅理流转。
随即,他伸出枯槁的手指,在通往大殿的第一级石阶上,刻下了一行偈语:
“不动心是道,动心亦是道,唯惧伪心。”
刻完,老僧双手合十,口诵一声佛号,身影便如青烟般飘然离去。
殿内,顾长生盘坐于蒲团之上,身前,是那柄断裂的寒阳剑。
他右眼中的赤色莲瓣,正散发着前所未有的灼热,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的理智与神魂燃烧殆尽。
而他也同样清楚,山下的那些人,不会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无论是等着他陨落的仙族,还是那些对他早已心生疑窦的人族长老,都在等待着月圆之夜的到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几股隐晦而强大的气息,已经悄然潜入了玄霄峰的护山大阵之外,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静静地等待着他露出破绽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