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魔宫深处一座僻静的偏殿内,寒气被一股无形的温煦之力驱散。
殿角悬挂的魂铃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悠长清鸣,仿佛古老意志在低语——随即又归于沉寂,只余雾气氤氲如初。
顾长生将夜琉璃安置在殿内唯一一张软榻上,她身上那件被冷汗与血污浸染的黑袍,已被他用一道净尘诀清理干净,只是依旧掩不住那股劫后余生的疲惫。
视觉中,烛火在青铜灯树上摇曳,映出她苍白面容的每一寸轮廓;听觉里,呼吸微弱而断续,像冬夜里被风吹残的蛛丝;触觉上,指尖掠过她手腕时,能感受到皮肤下尚未平复的震颤,冰冷得如同刚从井水中捞起。
睫毛轻颤,夜琉璃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是陌生的穹顶,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魔纹,暗金线条在幽光中隐隐流动,宛如活物呼吸。
空气中没有地宫的阴冷死寂,反而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安的暖意,混着檀香与某种极淡的药息——那是情阳真力残留的气息,温柔地包裹着整个空间。
她怔了片刻,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失控、嘶吼、撕咬,以及他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
耳畔似乎还回荡着自己尖利的咆哮,唇齿间血腥味仍未散去,舌尖轻轻一舔,仍能尝到铁锈般的余味,干涩而真实。
她猛地坐起,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双手,干净得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可掌心却传来一阵细微刺痛——那是指甲嵌入皮肉留下的月牙形红痕,早已凝结成痂,却仍在提醒她方才的疯狂。
他……在哪里?
念头刚起,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靴底轻踏青玉砖面,发出极轻微的“嗒”声,像是踩在人的心跳间隙。
顾长生端着一盆清水走了出来,盆中还搭着一方雪白的软布。
水波微漾,倒映着他平静的眉眼;热气升腾,在他脸上投下朦胧光影。
他走近时,一股温热的气息随之弥漫开来,带着男子身上特有的松木与灵力交融的味道。
看到他,夜琉璃的身体瞬间绷紧,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戒备与锋利。
但当她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时,瞳孔不由自主地一缩。
那里的伤口虽已愈合,但新生的皮肉依旧泛着浅粉,与周围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刺眼至极。
她甚至能“听”见那一瞬的记忆:牙齿切入血肉的闷响,温热液体顺着指缝滑落的声音。
那是她留下的痕迹。
一股莫名的燥热涌上脸颊,她几乎是本能地扯过一旁的锦被,紧紧裹住自己,同时飞快地拉高了衣襟,试图遮住整个肩背。
织物摩擦肩胛旧伤时带来一阵钝痛,让她微微蹙眉。
那个动作,仓皇而狼狈,像一只被窥见了巢穴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出去!”她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我不需要你可怜。”
顾长生脚步未停,径直走到榻前,将水盆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他没有看她,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不起波澜:“那些长老……还有你养父,是不是也这样对你?”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夜琉璃猛然抬头,那双刚刚褪去血色的凤眸中,瞬间燃起惊怒与不敢置信的烈焰:“你胡说什么!”
她的声音尖锐而高亢,然而那双死死攥着锦被、指节泛白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彻底出卖了她内心的骇浪。
顾长生终于抬眼看她,目光深邃如渊,仿佛能穿透她所有伪装,直抵灵魂最深处的伤疤。
他向前走了一步,那股温煦的气息也随之靠近。
“玉罗刹都告诉我了。”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剖开她用霸道与高傲铸就的铠甲,“她说,你六岁就被关进‘噬心井’,井水刺骨,专噬神魂。每犯一次错,就要挨十鞭。”
“住口!”
夜琉璃终于崩溃,她掀开被子,状若疯狂地嘶吼,“我不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才活到今天!我的强大,不需要用伤疤来点缀!”
她翻身下榻,不顾一切地想逃离这个让她感到窒息的空间,逃离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然而,她刚迈出一步,手腕便被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拉住。
那只手,正是被她咬伤的那只。
力道不大,却坚定得让她无法挣脱。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拉回榻边坐下,然后拿起那方雪白的软布,浸湿,拧干,动作不疾不徐。
水珠从布角滴落,砸在青玉砖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格外清晰。
夜琉璃全身僵直,呼吸紊乱,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她想甩开他,想一掌将他轰飞,可身体却像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他绕到她身后,温热的湿布轻轻贴上她颈侧的肌肤,擦拭着之前干涸的血污。
触觉如此鲜明——那不是粗粝的摩擦,而是近乎爱抚的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像春阳融雪,一点一点渗入她冻结多年的肌理。
这世上,从未有人敢如此靠近她,更遑论用这样温柔的方式触碰她。
杀戮、征伐、背叛、臣服……那才是她熟悉的一切。
她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眼眶中上涌的酸涩,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湿布缓缓滑过她的后颈,拂过肩膀,当它触及一道微微凸起、色泽暗沉的陈年焦痕时,夜琉璃的身体猛地一抽。
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从喉间溢出,化作断断续续的抽泣。
“那是……他用离火烙的……”她声音破碎,带着无尽的恨与委屈,“他说……我不配当女帝,因为我……不够狠……”
那一瞬,顾长生右眼深处的那朵赤莲烙印,光芒不再炽烈,反而变得温润如泉。
他识海之中,那只静静悬浮的赤莲蝶,双翼上的光华流转不息。
一股微不可察的热流自他掌心涌出,顺着他的身体,弥漫至整个偏殿。
殿内角落里未及融化的寒霜,在这股暖意下,悄然化作了水汽,无声蒸腾。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俯身在她耳边,声音低沉而沙哑:“你说,要我别看你……”
夜琉璃的哭声一滞。
“……可我看得越清楚,就越不想放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掌心一热!
一股精纯无比的情阳真力,不再是霸道的净化,而是化作了最温润的涓涓细流,缓缓注入她的经脉。
这股力量并非为了提升她的修为,而是精准地流向她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如同春日暖阳,照进冰封万年的冻土。
奇迹发生了。
那些早已沉寂多年、深可见骨的疤痕边缘,竟开始泛起淡淡的金色光晕,仿佛有沉睡的生机正在被唤醒!
黑色的焦痕,紫色的鞭痕,在金光的浸润下,似乎都淡去了几分狰狞。
这是“情阳真力”在宿主真正动情、产生强烈共情与守护之念时,才会触发的“反向滋养”。
它针对的不是肉体,而是根植于创伤中的执念与怨气。
唯有施与者与接受者心意相通,真心接纳,方可触发。
夜琉璃怔怔地感受着背上传来的、前所未有的暖意,缓缓回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你不怕吗……这些丑陋的伤痕,会让你……动了不该动的心吗?”
“怕。”顾长生毫不避讳地承认,他的目光却前所未有的坚定,“但我更怕,你不让我看。”
与此同时,偏殿之外,百丈远的雪地梅林中。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
寒狱使蹲下身,将一块沾染了血迹的龙纹玉佩,悄然埋入一株老梅树下的积雪中。
那玉佩,正是顾长生长年佩戴之物,是他方才潜入地宫时,故意遗落的“证据”。
做完这一切,他指尖微动,一道细如蚊蝇的传讯灵光没入虚空,飞向遥远的仙界。
“禀告仙王:顾长生已入魔宫深处,与女帝同宿。三日之内,圣体必因情动而出现破绽。三日后,魔族天地大祭,届时女帝心神最弱,顾长生战力受损,正是发动雷霆一击、诛杀二人的最佳时机。”
传讯发出,寒狱使正欲离去。
忽然,一只完全由光影构成的赤色蝴蝶,悄无声息地自偏殿方向飞出。
它美得如梦似幻,飞舞时却不带起一丝风声,仿佛不属于这个空间。
赤莲蝶在空中盘旋一圈,轻盈地掠过那株老梅树的上方。
它双翼轻振,一缕比发丝还细的赤色光焰悄然落下,精准地滴落在被积雪覆盖的玉佩之上。
“嗤……”
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轻响,玉佩的边缘,被那赤焰熔出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
无人察觉。
但这道裂痕的形状,竟与仙王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问天”剑身上的一处缺口,完全吻合。
夜,愈发深沉。
偏殿内,顾长生已收回真力,静坐于一旁调息。
忽然,他眉心微跳,识海中那只赤莲蝶轻轻振翅,一丝极细微的灼热感顺着手臂经络传来,如同烙印轻颤。
他眸光一闪,低语:“原来如此……问天剑的缺口,是你亲手造成的么?”
破晓时分,偏殿内氤氲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
一夜未眠的顾长生缓缓睁开双眼,一夜的纠葛与疗伤,耗费的心神远胜过一场大战。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目光落在了身前矮几上,那两截冰冷的断刃之上。
夜琉璃却悄然起身。
她披上一件外袍,赤着脚,一步步走出偏殿,走向魔宫深处的祠堂。
足底踩过冰冷石阶,寒意顺着脚心直窜上来,但她浑然不觉。
她跪在供奉着魔族历代先祖的牌位前,手中紧紧握着的,正是被她自己折断的那半截短剑。
脑海中忽然闪过幼年时在祭坛前昏倒的画面——那时,族老惊呼:“五瓣未齐,命格不全!”
冰冷的剑身,硌得她掌心生疼。
她凝视着牌位,许久,才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
“如果……我能做个普通人……”
“是不是,早就牵过他的手了?”
话音落下,祠堂紧闭的窗外,夜风忽起,吹得殿角悬挂的魂铃“叮铃”作响。
一抹一闪而逝的赤色蝶影,掠过高悬的血月。
同一时刻,夜琉璃的识海深处,那朵神秘的金红莲花之上,第五片花瓣的轮廓,正悄然浮现、凝实——这一次,它没有丝毫抗拒,仿佛生来就该在那里,静待着绽放的时刻。
是时候,让这柄沾染了太多过往的剑,获得新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