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暮鼓犹在耳,玄霄峰顶的风却已带上了三分肃杀,吹得人衣袂翻飞,肌肤生寒。
风中夹杂着焦木与残香的气息,仿佛那场惊天动地的大婚并未真正远去,只是被强行封存在了这片死寂的雪峰之巅。
残存的红绸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未干的血迹,每一次拍打石栏的声响,都像是一记沉闷的心跳,叩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峰顶主殿前,一片死寂,连呼吸都凝滞成霜。
所有人目光汇聚于广场中央,那里,一道赤金色的身影仿佛自虚空中踏出,足下无尘,却携着足以冰封天地的魔威,连空气都在她周身凝出细碎的霜晶,簌簌坠落。
正是魔界女帝,夜琉璃。
她依旧是那身血色长裙,裙摆上的金丝凤凰在稀薄的日光下流动着诡异的光,宛如活物振翅欲飞。
她的容颜绝世,却覆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唇角微凉,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一缕白雾,又瞬间被魔气绞碎。
与三日前不同,此刻的她,眼中再无半分痴缠,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冷漠与决绝,那目光如刀,刮过之处,连风都为之停滞。
她手中,捏着一卷金丝镶边的玉轴,正是三日前顾长生以纯阳道体反噬为代价,逼她立下的“十年之约”。
——这婚书虽由胁迫而生,却因两人精血交融、天地共鸣,早已被三界共认为“十年休战之契”,纵起于强权,终成定局,是维系人间不被魔潮吞没的最后一道屏障。
顾长生站在殿前,白衣胜雪,面沉如水。
寒风掠过他的眉梢,吹动额前一缕银发,指尖微颤,却未动分毫。
他身后的苏小鸾等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觉那女帝周身的魔气如针如刺,扎得皮肤隐隐生痛。
他们不知道这位反复无常的女帝今日重返,又要做什么惊世骇俗之举。
夜琉璃的目光越过众人,径直锁在顾长生脸上,那目光犹如实质的刀锋,寸寸刮过他的眉眼,仿佛要将他每一寸神情都刻入魂魄。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展开了那卷婚书。
金色的卷轴在风中微微震颤,字迹间还残留着顾长生精血的气息——那日他咬破指尖,将一滴滚烫的纯阳之血按在婚书上,冷声道:“若你敢毁约,此血即刻焚心。”她当时只觉羞辱,未曾想到……今日竟成了她逆命改运的钥匙。
那卷凝聚着无数人希望与恐惧的婚书,是玄霄峰乃至整个人间得以喘息十年的凭证!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重申此约时,夜琉璃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
“十年?”她轻声呢喃,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如冰珠落玉盘,冷得刺骨,“太久了。”
话音未落,只听“嗤啦——”一声裂响!
那卷婚书在她纤细的手中,被毫不留情地从中撕开!
力道之大,仿佛撕裂的不是纸张,而是一片虚空,连空间都发出细微的哀鸣。
金色的纸屑混杂着玉轴的碎片,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在玄霄峰顶纷扬飘落,擦过众人脸颊,带着一丝灼热的余温,又迅速冷却。
“我不等十年了。”
她的话语如淬了冰的利刃,斩断了最后一丝和平的假象。
“铿!”
顾长生眸光骤然一凝,腰间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手已按上了剑柄。
凛冽的剑意冲天而起,将飘落的纸屑尽数绞为齑粉,碎屑如灰蝶纷飞,又被寒风卷走。
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夜琉璃却完全无视了他那足以斩断山河的剑意。
她松开手,任由残破的婚书碎片落地,随即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动作。
她竟是当着顾长生的面,在那片狼藉的纸屑中央,盘膝而坐!
“你要做什么?”顾长生声音冰冷,剑已出鞘半寸,寒光映照她苍白的侧脸。
夜琉璃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双眼。
下一刻,磅礴的魔元自她体内轰然爆发,赤金色的气浪以她为中心席卷开来,将那些散落的婚书碎片尽数卷起,悬浮于她身周,如星环环绕。
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殷红的精血喷出,没有落地,反而化作一片血雾,融入了那些飞舞的纸屑。
同时,她左手手腕上,一道细微的伤口裂开,一滴色泽诡异、蕴含着至阳至刚气息的血液被强行逼出——正是顾长生留下的“蛊血”!
“以我之名,以你之血,以天地为证,立此命契!”
她声如泣血,十指翻飞,结出一个无比古老而邪异的法印。
玉罗刹瞳孔骤缩——她曾在古籍《万劫录》中读到:“当至阳入至阴之极,若心志不灭,反可催生混沌原力。”那需要极致的痛苦与执念作为熔炉……难道陛下早已算准了这一局?
那些沾染了她精血的婚书碎片与那滴“蛊血”瞬间燃烧起来,化作一团赤金与暗红交织的诡异火焰。
火焰之中,一个玄奥复杂的符文正在飞速凝聚、成型!
“疯了!她疯了!”苏小鸾吓得脸色惨白,躲到一根殿柱之后,“师兄,她这是在燃烧自己的魔元和精血,她不要命了吗!”
玉罗刹眼中也满是惊骇,但她比苏小鸾看得更深。
她能感觉到,那团火焰中不仅有夜琉璃的魔元,还有一股源自顾长生的、霸道绝伦的纯阳之力。
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婚书碎片的引导下,非但没有相互湮灭,反而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开始融合!
就在此时,夜琉璃猛然睁开双眼,那双赤瞳亮得骇人,仿佛有两轮血日正在燃烧。
她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一掌狠狠拍在自己胸口!
那个由婚书、精血、蛊血炼成的符文,那道“命契道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进了她的心口肌肤之下,与她的心脉彻底融为一体!
剧痛传来,夜琉璃的身体剧烈颤抖,额头冷汗涔涔,唇角溢出一丝血线,但她的眼神却愈发明亮,充满了疯狂的执念。
她缓缓站起身,隔着缭绕的魔气,死死盯着顾长生,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我不求你娶我。”
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力量,仿佛每一个字都从血肉中挤出。
“我只要你活着。”
“你若死,我便屠尽此界人族,让他们给你陪葬!”
“你若逃,我便追你到轮回尽头,碧落黄泉!”
说到这里,她猛然抬手,一把撕开了胸前的衣襟!
白皙的肌肤上,那个赤红色的道印正散发着妖异的光芒,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被活生生剥离出来,烙印在体表,每一次脉动都伴随着细微的焦灼气味,弥漫在风中。
“你若爱上别人……”她赤瞳如火,语气中带着一丝病态的笑意,“我就当着你的面,将这颗心挖出来,炼成你的护心镜,让你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它在为你跳动!”
此言一出,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死寂。
顾长生的手,终于从剑柄上缓缓滑落。
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动容,那不是惊惧,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明白了。
这已经不是情爱纠葛。
这是一种以生命、以道心、以整个种族为赌注的“道争”!
她撕碎婚书,不是放弃,而是换了一种更极端、更彻底的方式,将自己与他的命运彻底捆绑!
她不再求那虚无缥缈的婚姻,她要他活着,只为能与她在这漫长的大道上,争锋到底!
“帝……帝夫人……您这是要用命逼死我师兄啊!”苏小鸾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从未见过如此疯狂偏执的感情。
玉罗刹却在此时察觉到了更深层次的异常。
她骇然发现,随着那道印的烙下,夜琉璃体内原本纯粹的魔元,竟在缓慢地发生着质变!
那丝来自顾长生的纯阳蛊血,如同投入岩浆的一块寒冰,非但没被融化,反而在“命契道印”的转化下,与她因纯阳反噬而受损的魔躯本源交织、碰撞,竟隐隐催生出了一丝包容万物、毁灭万物的混沌气息!
“混沌魔体……”玉罗刹喃喃自语,“陛下,您在借他的力量进化……您根本不是为了爱,是为了超越?”
夜琉璃闭上眼,任由衣襟在风中敞开,唇边泛起一抹无人能懂的轻笑:“爱与超越,本就是一体。我要他活着,要他亲眼看着我,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走到他无法企及的高度,然后逼他亲口承认——我夜琉璃,才是这世间唯一配与他并肩的存在。”
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良久的沉默之后,顾长生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要争,可以。”
夜琉璃猛然睁眼,战意轰燃。
“但有个条件,”顾长生盯着她心口的道印,缓缓说道,“你我之间,必有一战。你若败于我手,便立刻率领魔族退兵,永生永世,不得再踏入人族疆域半步。”
“好!”夜琉璃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快意与疯狂,“十年之约,就此更改!十年后,断天原上,我以我的新道,战你的无垢剑体!若我胜,你便随我返回魔界,做我的‘道侣’,与我共参大道!”
她顿了顿,赤瞳中的火焰跳动得更加剧烈。
“若我败,我自废一身修为,魂归魔渊,永不超生!”
她说完,转身便走,血色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可顾长生,你给我记住——”
她的声音从天边传来,带着无尽的魔威与一丝无人察觉的颤抖。
“我不是为了赢你,我是为了让你……永远无法忽视我。”
话音落,人已消失在天际。
大战并未爆发,魔帝已去,可那股无形的压力仍如铅云压顶。
顾长生伫立原地良久,直到风卷尽最后一片纸屑,才缓缓收剑归鞘。
他转身步入殿内,衣袍未解,径直走向密室。
心绪翻涌,如潮水拍岸。
他知道,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不是刀剑之争,而是道心之劫。
推门而入,烛火微颤。
他取出《守心残卷》,试图以古人心法平复内息。
可越是静坐,脑海中越是浮现那道赤金色的身影,那滴坠入火焰的蛊血,那烙入心口的道印……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瞳孔却猛地一缩。
那本该是空白的最后一页上,竟不知何时,无端浮现出了一行用鲜血写就的小字,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魔性:
“情劫非外敌,乃心魔自生。当所惧之人,亦成所念之人,无垢体,将不攻自破。”
顾长生心中剧震,猛地合上了书卷!
他霍然起身,推开窗,望向峰外。
一轮清冷的明月悬于夜空,月光如水银泻地。
就在那一瞬,他的识海深处,仿佛有风掠过,送来一句低语:
“长生……名字是你师父取的,可‘长生不如相守’,这个道理,我会让你,亲手学会。”
声音缥缈如梦,不知来自何处。
他猛然抬头,望向峰顶断崖——那里空无一人,唯有一截焦黑的红绳随风飘散,化作灰烬,融入夜色。
风起,石门缓缓关闭。
山巅的月光,冷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