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破碎的低语如惊雷在识海炸响,又如烟云般消散,仿佛从未出现。
顾长生负手立于玄霄峰顶,任凭山风吹拂着他雪白的衣袍,眸光深邃如渊。
封印异动,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彻查。
但眼下,他还有另一桩尘缘未了。
三日后,祭天大典的喧嚣彻底沉寂,玄霄峰祖坛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
青石阶上覆着薄霜,在晨光中泛出冷冽的银白,仿佛整座山都在屏息。
霜粒细密如针,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寒意顺着靴底渗入脚心。
风从万丈深渊卷起,掠过碑林,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是先祖魂灵在低语,又似远古锁链在幽谷中拖行,刮擦着岩壁,令人脊背发凉。
顾长生独自踏上通往祭坛的白玉阶,靴底与石面相触,每一步都沉稳如山,踏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如同钟摆敲在寂静的心弦上,惊起几只栖于檐角的寒鸦,扑棱棱飞入灰白的天际,羽翼划破空气的“噼啪”声在空谷中久久回荡。
他来此,是为祭拜先祖,亦是想在这片至纯至净之地,斩断心中因那一战而生的最后一丝涟漪。
然而,当他行至祭坛中心时,脚步却蓦然一顿。
原本空无一物的汉白玉祭台之上,竟静静躺着一枚戒指。
那戒指通体呈现出一种诡谲的暗红色,仿佛由凝固的鲜血雕琢而成,表面泛着微弱的油光,如同活物皮肤般隐隐搏动,在晨光下折射出湿漉漉的暗泽,宛如某种深海生物的鳞片。
指尖尚未触及,一股温热便已透过空气传来——不是炉火的燥热,也不是阳光的暖意,而是一种近乎**胎心跳动般的搏动热流**,带着生命的潮湿与腥甜气息,像有温热的血液在皮下缓缓流淌。
顾长生鼻尖微动,竟嗅到一丝极淡的铁锈味,混着某种幽冷的魔香,如蛇信般钻入识海——那香气似雪莲混着腐土,清冽中透着堕落的甜腻,令人神魂微颤。
他认得这气息,普天之下,只有一人敢如此放肆,将魔物置于人族圣地——魔尊,夜琉璃。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将触未触之际,戒指忽然**骤然一跳,宛如心脏抽搐**,像是沉睡的生灵被惊醒。
那一瞬,他指尖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抽搐感,仿佛有血流在金属之下奔涌,触感黏腻温软,竟如抚过一片尚在搏动的血肉。
是夜琉璃的心头精血,仍在戒指中汩汩流动,维系着一道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生命共鸣。
她竟用自己的魔心,熔炼了这半枚婚戒!
就在这时,风忽止,寒鸦噤声。
一道黑影自碑林深处踏出,每一步都如踩在人心之上,直至距他三步处单膝跪地,声音沙哑而恭敬:“顾上仙。”
顾长生头也未回,冷冷道:“玉罗刹,你好大的胆子。”
“奴婢不敢,”玉罗刹双手呈上一枚边缘有着裂纹的玉简,“陛下有令,若上仙问她,为何不杀你、不夺青莲、不毁人族……便请您,看一看这个。”
顾长生目光从血戒上移开,落在玉简之上。
他没有去接,只是神念微动,玉简便自行悬浮于空中,一道光幕倏然展开。
画面中,是魔宫深处幽暗的密室。
烛火摇曳,映得石壁上的影子如鬼爪舞动,光影在夜琉璃苍白的脸上跳跃,像有无数冤魂在她眉间低语。
夜琉璃一身红衣,艳丽如火,脸色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角甚至泛着青灰。
她手中握着一柄锋利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心口。
**“噗——”** 一声闷响,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那暗金道印,正是三百年前她以逆命之术,在他元神烙下的‘牵魂契’——只要存在一日,她便能感知他的生死,甚至施加一丝影响。
此契本可令她掌控其心,但她从未启用。
如今亲手剜出,只为证明:她的执念,不靠外力。
匕首搅动,她竟是在用刀尖,一寸寸地,将那枚与心脏紧密相连的道印硬生生剜出!
每一次剥离,都带起细长血丝,缠绕刀身如蛛网,伴随着**血肉撕裂的黏腻声响**,连隔着玉简的顾长生都仿佛听见了那令人牙酸的摩擦,鼻尖似有血腥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
而夜琉璃的额头布满冷汗,身体不住地颤抖,但她的唇边,却绽开一抹凄厉而张扬的大笑。
“我要他看到……我不是靠这枚破印记逼他……是我自己,愿意为他死!”
随着她一声嘶吼,那枚血淋淋的道印被彻底剜出,在离体的瞬间便化作飞灰。
而夜琉璃,也随之委顿在地,气息衰弱到了极点,连抬手的力气都似已耗尽。
光幕消散,玉简“啪”地一声碎裂成粉末,随风飘散,如同那道印的余烬。
玄霄峰顶万籁俱寂,唯有山风卷起顾长生的衣角,在石阶上投下孤长的影。
风掠过耳畔,带着刺骨的凉意,却压不住心口那一阵莫名的灼烫。
他立于祭台中央,指尖仍残留着血戒的余温,胸口起伏微不可察。
那一幕剜心之景,竟比千军万马更令他心神震荡。
就在他几乎要伸手将那戒指收入袖中时——
远处山道,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轻如落雪,却清晰得如同敲在心上。
苏小鸾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走近,脸上带着一丝担忧与不解:“师兄……”
她指尖微凉,袖口沾着露水,显然已在山中徘徊许久。
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冰凉触感贴着顾长生的手背滑过。
方才她在山道拾到一枚刻有魔纹的玉符,那玉符触手即碎,化作黑烟钻入她耳中,瞬间消失。
她只觉脑海刺痛,仿佛有刀锋划过识海,随即听见那句话——
她目光落在祭坛的血戒上,神色一变,随即低声转述道:“她说,魔尊陛下言,这半枚戒指,是你欠她的。若你永远不娶她,她便每年今日,都在这里放下一枚血戒,直到……直到你戴上为止。”
每年一枚?
用她的心头血,她的魔心本源?
她这是在用自己的命,逼他就范!
顾长生沉默了许久,久到苏小鸾以为他会拂袖而去,将这枚不祥之物彻底摧毁。
他指尖悬停半空,寒风掠过,仿佛有千军万马在他心头奔腾。
毁了它,便可斩断一切纠缠。
可若毁了它……是否也意味着,要亲手抹去那个哪怕逆天而行,也要让他看见真心的女人?
终于,他俯身,手指几度欲触又止,最终才缓缓落下,动作轻柔得与他冷硬的气质截然不符,仿佛不是拾起一枚戒指,而是接住一段沉甸甸的命运。
触感温热,微颤,竟如抚过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告诉玉罗刹,转告她——”他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三年之约,我不会逃。”
苏小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师兄……您,您是答应她了?”
“不。”顾长生摇头,将戒指收入怀中,贴着心口的位置,仿佛藏起一段不敢示人的秘密,“我只是不想再看她用命,去赌一个她永远也得不到的答案。”
待苏小鸾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顾长生伫立原地,直至夕阳将祭坛染成血色,霞光如血浆般泼洒在石阶上,映得他衣袍也泛出暗红。
他转身离去,衣袍卷起霜尘,一步步走下白玉阶。
回到静室时,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烛火在案前轻轻摇曳,火苗微微跳动,映出墙上孤影——与白日祭坛上的身影,竟一般长短。
他取出一直藏于袖中的残破青莲与那枚血戒,并置于案前。
他盘膝而坐,运转起《太初守心诀》,试图以至纯的纯阳之力净化心神,驱散因白日所见而起的杂念。
岂料,就在功法运转到极致,心境即将归于空明之际,案上的血戒突然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颤,一缕微弱的红光亮起。
此戒以陛下心头血与魔心本源祭炼三年,内蕴一丝残魂印记,非死物;而《太初守心诀》至纯阳之境,其灵力如明镜照影,竟映出了潜藏于血戒中的残念回响。
一道慵懒中带着戏谑,却又难掩虚弱的女声,竟直接从戒指中传出,响彻整个静室:
“长生,你烧了当年我赠你的红绳,毁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旧物,可你瞧,这枚戒指,你还是藏起来了。你比我想象的……更怕动心。”
顾长生猛然睁开双眼,凌厉的剑意瞬间迸发!
他霍然抬头,目光穿透窗棂,望向万里之外的魔域方向。
恍惚间,黑云缭绕的魔旗之下,夜琉璃一袭单薄的黑纱,正遥遥与他对望。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将另一半完美契合的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那动作轻柔而坚定,仿佛完成了一场跨越生死的仪式。
“我不急。”她的声音透过戒指,带着一丝笑意,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等你哪天发现,守心不是无情,而是不敢爱……那时,我会亲手,为你戴上这枚完整的婚戒。”
风过残香,话音消散。
顾长生握着身侧长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缓缓抬眼,望向夜空,北斗斜垂,一如三百年前她离去那晚。
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谁诉说,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你以为凭区区情蛊便能动摇我的道基……可你不知道,真正危险的,是你正在变成我……唯一不想斩的人。”
他伸手合上盛放戒指的玉匣,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匣中沉睡的灵魂。
眸中寒光一闪而逝,随即被深不见底的幽暗吞没——那一瞬的动摇,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封印异动,血戒低鸣,三年之期如剑悬颈。
一张无形之网早已悄然织就,网眼是他毁去的红绳,是她剜出的心印,是他藏于心口的这枚残戒。
他本欲斩尽世间执念,踏上无情大道。
可如今才惊觉——
唯有她,成了他手中长剑,再也无法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