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谷深处,晨雾裹挟着焦土与腐植的气息,如同一条条湿冷的毒蛇,缠绕在倒悬的山石与虬结的古藤之上。
寒意顺着岩石缝隙渗入骨髓,耳畔唯有水珠自钟乳石尖滴落的“嗒、嗒”声,像是时间本身在低语。
顾长生盘膝而坐于那状若倒悬莲心的巨大岩石上,指尖触到的岩面冰冷粗糙,掌心却因紧握道心而微微出汗。
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额角有细密的冷汗渗出,顺着太阳穴滑下,在颈侧留下一道微凉的湿痕。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滞涩感,仿佛肺叶被无形丝线拉扯。
在他身前,那枚合二为一的血玉静静悬浮,散发着妖异的微光,红芒忽明忽暗,宛如一颗濒死的心脏在搏动。
每当光芒跳动一次,空气中便泛起一丝极细微的震颤,似有低频嗡鸣潜行于耳膜之下,令人牙根发酸。
自九嶷山焚烧罪证之后,此玉每至子时,便会光芒大盛,光晕中隐约映出一张与他有着七分相似,却更显桀骜与悲怆的年轻脸庞——顾玄霄。
那影像模糊如隔水望月,可每当它浮现,顾长生便觉鼻腔中骤然涌入一股浓烈的铁锈味,那是血的气息,是焚尽圣体那一夜,天地间弥漫的腥风。
“王者……”
一道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侧后方响起,像枯枝在石地上拖行。
石九跪伏在地,本就佝偻的背脊此刻更是弯曲如弓,指节因用力嵌入岩石而泛白,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混着尘泥滴落在地。
他不敢抬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当年,玄霄大人散尽一身圣体修为,化为精纯元力弥合天之裂痕,救下苍生……天降血雨三日,万灵哀恸。那雨打在脸上,温热黏腻,像活物爬过皮肤……”
顾长生没有睁眼,但他紧蹙的眉头显示出他正在承受着巨大的冲击。
喉头滚动了一下,吞咽的动作牵动颈部青筋微微跳动。
石九的声音愈发颤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可……可宗门那些长老们说,人族不能没有圣体,圣体的传承不可就此断绝。于是,他们……他们趁玄霄大人油尽灯枯之际,将他最后残存的一缕心魄,用禁法炼入了九枚血玉之中,镇于九大遗址之下,作为……作为新一代圣体的‘道标’与‘养料’……”
这两个字如九天惊雷,在顾长生的识海中轰然炸响!
他猛地伸出手,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触向那悬浮的玉面——
触感冰凉刺骨,却又在接触瞬间传来一阵灼烫,仿佛指尖被火焰舔舐。
“嗡——!”
识海骤然巨震,一股不属于他的、跨越了万古的悲愤与绝望,如决堤洪流般冲垮了他的心防!
耳中轰鸣不止,眼前光影撕裂,幻象血淋淋地铺开。
宏伟的宗族祠堂内,檀香与血腥交织成窒息的气味。
一个白袍男子重重跪倒在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膝盖砸地的闷响沉得让人心颤。
他的身后,站着他最敬重的师长、最亲密的同门,而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握着一柄贯穿了他身体的长剑!
金属穿肉的“嗤啦”声接连响起,鲜血喷溅在朱漆柱上,发出“滋”的轻响,蒸腾起一缕腥甜雾气。
万剑穿心!
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袍,浸透了身下的地砖,可他脸上没有丝毫恨意,只有无尽的悲凉。
唇瓣开合间,气息微弱如游丝,却带着穿透时空的重量:
“莫信……碑文……”
“噗!”
顾长生一口心血猛地喷出,温热的液体溅落在胸前衣襟,迅速洇开一片暗红。
识海深处那株阴阳莲疯狂震颤,莲瓣边缘的金黑二色光芒明灭不定,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经脉如被刀割般的剧痛,仿佛体内有千万根丝线正被强行抽离。
原来,所谓的圣体传承,竟是一场精心策划、代代相食的骗局!
原来,他背负的不仅仅是人族的希望,更是一具名为“顾玄霄”的尸骸!
就在他心神失守,道心即将崩裂的瞬间,一道清冷中带着一丝不屑的哼声自身后响起。
“哼,这点冲击就受不了了?看来本帝还是高估了你。”
夜琉璃不知何时已悄然降临,她如鬼魅般立于顾长生身后,见他额角青筋暴起,鲜血顺着脸颊滑落,在下颌汇聚成滴,坠入尘埃。
那双深邃的魔瞳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像是看见了某个遥远记忆的倒影。
她没有多言,玉手翻转,掌心之中,一道繁复至极的赤色魔纹骤然亮起,纹路蜿蜒如龙,散发出古老而霸道的气息。
那光芒并不炽热,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冰凉,触及空气时,竟凝出细小的霜晶,簌簌坠落。
下一刻,她毫不犹豫地将手掌贴上了顾长生的后心。
“!”
一股冰凉却蕴含着无上魔威的力量瞬间涌入,如同一道坚固的堤坝,无声地覆上他躁动不安的经脉。
那股力量并非温和抚慰,而是强硬压制,每一寸推进都伴随着刺骨寒意与压迫感,却奇异地与他体内失控的血脉产生共鸣。
刹那间,那株即将失控的阴阳莲微微一滞,源自血脉深处的撕扯感竟被硬生生压下去了几分。
夜琉璃收回手,眸光幽深地盯着他的背影:“你体内的那株莲花要醒了,它在渴望完整的‘养料’——别告诉我,你怕知道真相?”
顾长生缓缓睁开眼,眸中血丝密布,却依旧深沉如渊。
他抬手拭去嘴角血迹,指尖沾着温热的猩红,触感黏腻。
声音嘶哑地摇头:“我怕的不是真相。”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仿佛在撕开自己最深的恐惧。
“我怕的是,若我也终将被自己誓死守护的人……献祭。”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他身前那枚血玉骤然震颤,仿佛被远方某股力量牵引——正是它本源归处的召唤!
猛地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红光,如同心脏复苏般剧烈搏动。
“嗖”的一声,它挣脱了顾长生的气机锁定,化作一道血色流星,撕裂晨雾,径直朝着北方荒原飞去!
那里,是传说中初代圣体最后一战之地——葬阳古战场!
“王者!”
一道急促的身影破风而来,正是寒狱使。
他手中紧紧握着一张由无数细碎光点组成的地图残迹,神色凝重:“我从血玉散逸的残纹中解析出了路径!血玉所指之地,正是葬阳古战场。但要抵达那里,必须先通过‘哭魂岭’!”
“哭魂岭有画灵妪以自身精血续写壁画,记录着当年古战场的一幕幕。古籍记载,唯有携带圣体气息者,才有可能被允许通行。”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到了极点,“但……进入者,九死一生!因那壁画所绘,皆为执念所化的真实幻象,能吞噬心志,稍有不慎,便会神魂俱灭,永世沉沦!”
顾长生缓缓起身,他看了一眼那血光消失的方向,眼神中再无一丝迷茫,只剩下冰冷的决意。
他伸手拿起那根陪伴他多年的燃火拐杖,递到寒狱使手中:“你们在外接应。”
而后,他解下身上沾血的外袍,叠好,放在岩石上。
“若三日之内我没有讯息传回,便焚我旧袍,为我祭魂。”
说罢,他不再有丝毫犹豫,一步踏出,身形化作一道笔直的剑光,冲天而起,义无反顾地没入了远方的滚滚风沙尽头。
夜琉璃凝视着那道决绝的背影,指尖不自觉抚过心口——那里,一道早已愈合的旧伤隐隐发烫。
“你也一样啊……宁可独自赴死,也不愿牵连他人。”
嘴角扬起冷笑,下一瞬,赤焰冲天,魔影破空而去,在天际划出一道妖异的赤色长痕。
——三日后,残阳如血。
一道身影踉跄而出,立于荒原边缘。
他衣衫尽碎,肩头嵌着一根漆黑骨刺,每走一步,黄沙都被染成暗红。
可他的眼神,比风暴更坚。
葬阳岭上,黄沙如刀,卷起漫天尘埃,刮过脸颊时带来细微的刺痛。
残破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布帛撕裂声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呜咽,仿佛有无数亡魂在嘶吼。
顾长生行至一处巨大的崖壁前,停下了脚步。
整面山岩,都被一幅巨大无朋的壁画所覆盖。
画中尸山血海,魔族獠牙毕露,人族战士断肢横飞,每一笔都似以血为墨、以骨为笔。
而在壁画中央,一个白衣染血的男子,怀抱着一柄破碎的长剑,孤寂地站立着,他的身影,竟与顾长生有七八分相似。
“你来了。”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壁画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正是画灵妪。
她双目无瞳,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满是血痕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你要看真相反噬吗?”
不等顾长生回答,她猛然抬起干枯的手腕,在锋利的岩石上一划!
“哗啦!”
殷红的鲜血如瀑布般泼洒在墙面之上!
刹那间,风云变色,鬼哭神嚎!
整幅壁画仿佛活了过来,画中的一切都在崩裂,扭曲!
无数面容稚嫩、眼神怨毒的冤魂咆哮着从画中挣脱而出,他们皆是当年被抽取了精魄用以“滋养”圣体的童男少女!
“还我命来!”
“为什么牺牲的是我们!”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嘶吼着,怨念着,数以万计的冤魂化作黑色洪流,铺天盖地地扑向顾长生。
阴风刺骨,带着腐朽与绝望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然而,顾长生不动如山。
他没有拔剑,没有运功,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凭那足以撕碎大乘修士道心的无尽怨气将自己彻底淹没。
耳边是亿万声哭嚎叠加成的噪音洪流,皮肤上泛起鸡皮疙瘩,灵魂深处传来被啃噬的钝痛。
直至那怨气侵入识海,阴阳莲剧烈旋转,一股无形却又至高无上的波动,终于自他的心脉深处,缓缓扩散开来。
那一刻,他脑海中浮现出幼年时母亲在月下低语:“静下来……听见了吗?万物皆有回响。”
也想起顾玄霄临终前,天地同悲,万籁俱寂的刹那。
“静。”
一个字,轻声吐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驻。
所有咆哮的、撕扯的、哭嚎的怨魂,瞬间凝固在半空,脸上的怨毒与痛苦还未散去,却已动弹不得。
风止,沙停,连心跳都似乎慢了半拍。
画灵妪那空洞的眼眶猛地“看”向顾长生,干裂的嘴唇哆嗦着:“这……这是……‘心静领域’?!当年……当年顾玄霄临终前,勘破桎梏所创出的最后一式禁术!”
顾长生缓步上前,手中长剑出鞘,剑尖在黄沙之上,划下沉重而清晰的字迹。
一字,一句。
“自此之后,圣体非器,乃人。”
话音落,天地为之一静,连呜咽的风都骤然止息。
他识海中的阴阳莲疯狂生长,金黑二色的神秘纹路顺着他的经脉蔓延至全身皮肤之下,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神圣与威严并存的气息!
“心静领域”轰然再扩,瞬间覆盖了整座山崖!
壁画上,那个怀抱断剑的白衣人影像,仿佛有所感应,微微抬起了头。
那张布满悲怆的脸上,嘴角竟缓缓浮现出了一丝解脱的笑意。
就在此刻,壁画前的地面轰然开裂,一道古朴的石门自地底缓缓升起。
门上,铭刻着一行太古符文:“唯心魄相通者,可启。”
顾长生怀中,那枚一路指引他至此的血玉,自行缓缓浮起,不偏不倚,正好与石门中央一道细微的凹槽完全契合。
咔哒。
一声轻响,万古的尘埃簌簌落下。
门,开了。
顾长生正欲迈入,忽觉心头一悸。
回首一瞥,只见崖壁阴影深处,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隐去,宽袖垂落,一抹流转金辉的云纹一闪而没。
他瞳孔微缩。
那纹样……他曾在母亲遗物的玉匣上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