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在接受普通的采访。
背景是不断流淌、变幻着复杂数据流和星系全息图的巨大光幕。
他的对面,悬浮着一个仪态优雅,穿着流光溢彩职业套装的虚拟女主持人“形象”。
“顾铭远先生,”
女主持人的声音经过完美算法修饰,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专业,“‘深空矩阵’集团对‘神经元科技’边缘数据链的整合计划,目前进展似乎超出了所有分析师的预期。您认为,其核心驱动力是技术壁垒的突破,还是……纯粹的资本意志?”
被称为“顾铭远”的西装男人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对问题浅薄的轻微嘲讽。
“凯伦小姐,”他的声音透过巨大的广告牌扩音系统传出,低沉平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冽质感,瞬间压过了街道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驻足者的意识,
“驱动‘深空矩阵’的,从来不是单一的技术或资本,是效率。”
他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屏幕,落在虚无的“观众”身上。
“我们看到的是冗余、是浪费、是无数未被充分‘价值化’的数据孤岛。我们的动作,只是将原本分散、低效的资源,按照最优化路径进行重组。”
他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随意一划,身后巨大的光幕上瞬间同步显示出一条条复杂的数据链被无形之力精准切割、重组的动态过程,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就像清理掉系统里不必要的缓存和冗余进程,将算力集中于真正的核心任务。这无关壁垒,无关意志,只关乎价值最大化。”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将复杂的商业行为剖析得赤裸而残酷,每一个字都透着绝对的掌控力和一种近乎无情的理性。
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下,人群短暂地聚集,又流动。
许多意识投影驻足仰望,脸上带着或敬畏、或向往、或纯粹是看热闹的神情。顾铭远的影像如同悬浮在赛博伊甸顶端的冰冷神只,宣示着他的商业法则。
时浚竹站在广告牌投射下的巨大光影里,渺小得如同尘埃。
她仰着头,看着屏幕上那个侃侃而谈,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命脉的男人。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冰冷的眼神,都与记忆碎片中那个被李梦涵娇嗲依附,最终拂袖离去的侧影,形成了刺眼而荒诞的对比。
“一股子装腔作势的酸腐气!那身西装穿你身上都糟蹋了料子!……”
李梦涵那刻骨怨毒的诅咒,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只关乎价值最大化。”
顾铭远冰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如同最终的裁决。
价值。
在李梦涵眼中,他是“臭钱”的象征,是通往奢华生活的跳板,是满足虚荣的工具。
在他自己口中,他是“效率”的执行者,是“价值最大化”的化身,是清理冗余的裁决者。
时浚竹的目光,缓缓地从那巨大冰冷的商业神只影像上移开,下意识地扫向广告牌下方拥挤的人潮缝隙。
就在巨大广告牌底座那略显昏暗的阴影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撞入了她的眼帘。
金发依旧,却失去了所有光泽,如同被遗弃的劣质假发般凌乱地披散着。那件曾经大胆而诱人的光线礼服已不见踪影,换上了一件皱巴巴带着可疑污渍的,劣质虚拟材质的吊带裙。
李梦涵背靠着冰冷的广告牌金属底座,双腿蜷缩着,头埋在膝盖里,肩膀正剧烈颤抖着。
一个被捏扁的标着某种劣质虚拟烈酒标识的瓶子,滚落在她脚边的阴影里。
广告牌上,顾铭远的影像依旧在侃侃而谈,阐述着他关于“效率”和“价值”的冰冷哲学。他那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如同无形的重锤,一下下砸在广告牌底座下那个蜷缩的、无声哭泣的金发身影上。
光与暗,顶端与角落,冰冷的商业神只与崩溃的欲望囚徒。
时浚竹站在原地,巨大的全息广告牌在她身上投下不断变幻的光影。
她看着那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顾铭远,又看着广告牌底座阴影里那团被摧毁的李梦涵。
一种冰冷粘稠的,名为“价值”的荒谬感,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将她牢牢裹挟。
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仿佛自己正站在深渊的边缘,凝视着这名为“赛博伊甸”的金碧辉煌的表象下,那被“效率”和“价值最大化”碾过的,无数个李梦涵式的残骸。
……
赛博伊甸之外,现实世界。
冰冷的白,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仪器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这里是联合脑神经重症监护中心。
单人间病房里,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一位老妇人枯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她身形佝偻,像一株被风雪压弯的老树,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满脸刀刻般的皱纹里深藏的疲惫与哀恸。
她的目光,死死地、却又空洞地,锁在病床上。
那里,横陈着陈安康的躯体。
年轻的身躯,包裹在惨白的无菌病号服里,像一尊了无生气的蜡像。
各种传感器贴片如同怪异的藤蔓,缠绕在他的额头、胸口、手臂,连接着床边闪烁着复杂参数的心电监护仪。
屏幕上,代表心跳的线条拉成了一条绝望的、笔直的绿线。
呼吸机有节奏地发出沉闷的送气声,徒劳地鼓动着他的胸腔,维持着这具躯体最后一点物理形态的“活着”。
老妇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浑浊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持续不断地从她干涸的眼眶中滚落。它们顺着深刻的法令纹蜿蜒而下,在下颌处汇聚,最终滴落在她紧握的、骨节凸起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病房里回荡着仪器冰冷的运行声和她那压抑到极致的细微抽噎的鼻息。
病房厚重的隔音门外,走廊的光线明亮得多。
几个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聚在不远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不时瞟向那扇紧闭的门。
“哎,那床病人……刚刚确认脑死亡了。”一个圆脸的实习护士声音里带着不忍,朝病房努了努嘴,“家属签了放弃进一步抢救的同意书,现在就靠机器维持着基本体征了。”
“真是可怜……”另一个护士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听说,他是为了去找他去世的妻子,结果意识被困在‘赛博伊甸’里好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