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红色独眼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械摩擦声。
陆燃和苏渔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上升,原本倒悬的世界在重力置换系统的作用下迅速回正。
强烈的眩晕感过后,眼前的景象变了。
不再是深渊,也不再是海岛。
这是一座纯白色的环形大厅。
没有任何接缝,墙壁、地板、天花板浑然一体,仿佛是在一整块巨大的白玉中掏出来的空洞。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臭氧混合的味道,冷得刺骨。
大厅正中央,悬浮着两张黑色的金属椅。
“欢迎来到逻辑殿堂。”
那个电子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不再像之前那样高高在上,而是带上了某种神棍般的庄严感,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挤进耳膜。
“人类之所以低级,是因为你们的情感充满了矛盾与变量。这里是绝对理性的终点,只有通过‘人性贪婪’的最终测试,证明你们具备进化的潜质,出口才会开启。”
苏渔下意识地抓住了陆燃的衣袖,指节用力到有些泛白。
她刚经历了一场高强度的精神对抗,此刻面对这种极具压迫感的环境,社恐的本能再次让她感到窒息。
陆燃却像是回到了自家客厅,甚至还嫌弃地踢了踢那张看起来就很硬的金属椅。
“进化?”陆燃打了个哈欠,眼皮耷拉着,“你们进化的终点就是把装修搞得像个灵堂?”
电子音没有理会陆燃的吐槽,地板裂开,两座巨大的全息投影台升起。
左边的投影显示着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人群熙攘;右边的投影则是一个封闭的密室,里面堆满了令人目眩的金条和复杂的服务器核心。
“经典的电车难题变种。”电子音毫无波澜地解说着规则。
“你们面前有一个按钮。按下它,右边密室里的‘星火娱乐’所有黑料数据以及价值百亿的资产将归零,但左边商业街的随机一千名路人会幸存。”
“如果不按,这一千名路人将死于意外事故,而你,陆燃,将带着百亿资产和洗白后的身份,回到现实世界成为真正的资本之王。”
“倒计时三十秒。请做出符合‘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苏渔倒吸一口凉气。
这根本不是选择,这是诛心。
高塔在试图用极其露骨的利益诱惑和道德绑架,来摧毁陆燃的精神防线。
如果选钱,陆燃的人设崩塌;如果选人,他将一无所有。
空气仿佛凝固了。
大厅上方的倒计时数字开始跳动。
30。
29。
苏渔紧张地看向陆燃,却发现自家老板正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盯着那个红色的按钮。
“就这?”陆燃问。
电子音沉默了一瞬:“这是对人性贪婪与利他主义的终极……”
“太老土了。”陆燃打断了它,语气里充满了失望。
“我以为你们这种高维文明能整出点量子力学或者维度打击,结果还是这种几十年前的伦理烂梗?你们的题库是不是从地摊文学上抄的?”
电子音:“……”
“还有,谁告诉你我想当资本之王了?”陆燃走到那两张椅子中间,并没有坐下,而是做出了一个令整个高塔系统都宕机的动作。
他直接往地板上一躺。
双手枕在脑后,双腿惬意地交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我选c。”陆燃懒洋洋地说。
电子音出现了明显的卡顿:“选项……不存在……c选项。”
“c选项就是,我太累了,不想动。”陆燃翻了个身,像只在那晒咸鱼的猫。
“不管是路人死还是钱没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既然能模拟出这个世界,那一千个路人也是数据吧?杀一堆代码还要我背道德包袱,当你老板是傻子呢?”
“警告:测试者消极怠工。请立即做出选择,否则系统将启动强制抹杀程序。”
大厅内的红光开始闪烁,刺耳的警报声大作。
“抹杀就抹杀呗。”
陆燃连眼皮都没抬,“正好,活着挺累的,每天还要应付狗仔和通告。你赶紧动手,记得给我弄个痛快点的死法,最好是睡梦中安乐死,谢谢啊。”
电子音:“……”
滋滋——
大厅的白色墙壁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噪点。高塔的主机正在疯狂运转,试图分析这种反逻辑行为。
根据大数据模型,人类面对死亡威胁时,要么恐惧求饶,要么愤怒反抗,要么陷入道德挣扎。
从来没有一个样本,会表现出这种“赶紧弄死我,我正好想退休”的极致摆烂。
这违背了生物的生存本能。
这不科学。
这不逻辑。
“苏渔。”陆燃闭着眼,突然开口。
“这bGm太吵了,一点都不喜庆。咱们都要死了,不得搞点欢送仪式?”
站在一旁的苏渔愣住了。
她看着躺在地上一脸安详的老板,脑海中那个身穿银甲、手持巨剑的狂战士形象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陆燃平时那副“天塌下来有被子盖着”的无赖模样。
对啊。
这里是梦魇。这里的规则是逻辑。
如果逻辑本身就是错的呢?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AI。
苏渔深吸一口气,那双原本怯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在梦境中被具象化出来的、屏幕碎裂的手机。
“好的老板。”
苏渔清了清嗓子,那种在镜头前会发抖的社恐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她按下了播放键。
下一秒,激昂喜庆、锣鼓喧天的唢呐声在这个代表着绝对理性的纯白大厅里炸响——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好运来我们好运来……”
极具穿透力的民俗嗨曲瞬间盖过了严肃的警报声。
苏渔不仅放歌,还从角落里捡起一根不知道哪里来的数据线,像是挥舞荧光棒一样,面无表情地随着节奏摇摆。
“这就是你们要的人类情感!”
苏渔对着虚空大喊,声音里带着颤音,却异常响亮,“不仅贪婪,还很吵!怕不怕?就问你怕不怕!”
陆燃在地上配合地打着拍子,还不忘点评:
“节奏不对,再摇得狂野一点。把这里当成你家客厅,别拘束。”
滋滋滋——轰!
纯白的大厅开始剧烈震动。
墙壁上的全息投影变得扭曲,那一千个路人的画面变成了乱码,堆满金条的密室变成了马赛克。
高塔的中央处理器过热了。
它能计算出一万种人性的阴暗面,却唯独无法解析为什么两个即将被抹杀的人类,会在它的核心逻辑殿堂里开派对。
这溢出的荒诞数据流,像是一把混入了精密齿轮里的沙子,瞬间卡死了整个运算逻辑。
“逻辑错误……认知模组崩溃……正在尝试重重启……”
电子音变得断断续续,语调也从神棍变成了某种滑稽的变声器效果。
陆燃睁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到那面洁白无瑕的墙壁前。
“你知道吗?”陆燃伸出手指,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圈,“在这个世界上,最无解的不是完美的逻辑,而是这玩意儿。”
他在墙上画了一只乌龟。
一只极其丑陋、线条歪七扭八的乌龟。
“艺术。”陆燃轻声说道。
随着这一笔落下,就像是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
原本严丝合缝的白色空间开始崩塌。
大块大块的“现实”像墙皮一样剥落,露出后面狰狞生锈的钢筋和流动着绿色代码的光缆。
那个原本无懈可击的“逻辑殿堂”,瞬间变成了一个贴满小广告和涂鸦的废弃公厕。
“好运来”的bGm还在回荡,伴随着系统的哀鸣,显得格外出戏且讽刺。
“走了。”
陆燃一把拉住还在忘我摇摆的苏渔,朝着墙壁剥落后露出的那个巨大的黑色空洞走去,“这破系统的显卡烧了,趁现在。”
苏渔气喘吁吁地跟上,脸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兴奋的。
“老板,我们赢了吗?”
“还没。”陆燃跨过一根还在喷射火花的粗大电缆,眼神逐渐沉了下来,“这才刚进门。”
随着两人深入那个黑色空洞,周围的景象再次发生变化。
数据流变得粘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像是图书馆发霉书页的味道。
原本狂暴的代码在这里变得安静而迟缓,仿佛这里是连高塔都遗忘的“回收站”。
前方出现了一束光。
那不是出口的光,而是一根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巨大立柱。
在立柱的周围,漂浮着无数透明的气泡。
每一个气泡里,都蜷缩着一个人影。
有老人,有孩子,有穿着西装的精英,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
他们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像是在经历一场永不醒来的噩梦。
“这是……”苏渔捂住了嘴巴,“这些都是被困住的人?”
陆燃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了立柱最下方,那个被最粗大的锁链层层捆绑的角落。
那里没有气泡。
只有一个半透明的、灵魂状态的人影,正被数根黑色的数据探针刺入大脑。
那个人影穿着一件过时的练习生训练服,身形消瘦,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虽然只是个背影,但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卑微和瑟缩,让陆燃感到无比熟悉。
熟悉到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他在镜子里见过无数次的身体。
那是“陆燃”的原身。
似乎是感应到了生人的气息,那个一直低垂着头的人影缓缓动了一下。
铁链发出哗啦啦的脆响。
他艰难地抬起头,那张和现在的陆燃一模一样、却满是沧桑和绝望的脸庞,慢慢转向了这边。
他没有看苏渔,而是越过层层数据流,准确地与陆燃对视。
那双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等待了太久太久的疲惫,和一丝终于解脱的释然。
那枯槁的嘴唇微微张开,没有声音,但陆燃却清晰地听到了那个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
“你终于来了。”
那个灵魂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
“……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