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
官道之上,尘埃未定,钦差仪仗的旗帜仍在风中猎猎作响,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喝,便已如重锤般砸在每个越州官员的心头。
“林昭,你好大胆,竟敢擅改税法!”
声音来自那辆最华贵的紫檀木马车,车帘掀开,走下一名身着二品仙鹤补子官服的中年男子。
他面容清癯,双目狭长,不怒自威,正是当朝御史大夫,此次南下的钦差——李慎之。
他目光如电,死死锁定在人群最前方的那个年轻人身上,仿佛要将他洞穿。
周围的官吏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谁都知道,这位李大人是京中赵党的核心人物,而赵家,正是江南旧士绅集团在朝堂上最大的靠山。
他此来名为“巡视民生”,实则就是一柄悬在林昭头顶的铡刀!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林昭,却依旧身姿挺拔,面色平静无波。
他缓步上前,对着盛怒的李慎之,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声音朗澈,不卑不亢。
“越州知府,卑职林昭,恭迎钦差大人。大人一路车马劳顿,下官已备好薄宴,为您接风洗尘。”
他这番从容淡定,反倒让蓄力一击的李慎之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他冷哼一声,拂袖道:“接风宴?林大人倒是清闲!本官问你,朝廷税法,乃祖宗之制,天下通行,你区区一个地方知府,是何人给你的胆子,擅自更改?”
这质问,字字诛心。
在场众人无不为林昭捏了一把冷汗。
擅改税法,往小了说是目无朝廷,往大了说,就是形同谋逆!
林昭却微微一笑,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明鉴。此事说来话长,非一言能尽。府衙之内,卑职已将所有卷宗备好,只待大人审阅。但眼下风尘仆仆,还请大人先入府歇息,容卑职为您细细分说。毕竟,真相如何,总要亲眼看过,亲耳听过,方能定论,不是吗?”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既表现了对上官的尊敬,又暗藏机锋,将李慎之的雷霆万钧化解于无形。
李慎之双眼微眯,深深地看了林昭一眼。
这年轻人,比赵家信中描述的还要难缠。
他没有继续在官道上发难,那显得他气量狭小。
他重重一哼,迈步向府衙走去,心中却已打定主意,定要在这场接风宴上,给林昭一个下马威。
府衙后堂,宴席早已备下。
苏晚晴一袭淡雅素裙,亲自为李慎之斟上温好的越州花雕,举手投足间尽显江南女子的温婉端庄。
她轻声道:“小女子苏晚晴,乃越州商会之人,受林大人之托,为钦差大人主持宴席,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李慎之的目光在苏晚晴身上一扫而过,心中冷笑。
一个商贾之女,竟能登堂入室,主持官宴,这林昭果然是离经叛道。
而在宴会厅的四周,看似侍立的护卫,实则都是楚月亲率的亲兵。
她一身劲装,按刀而立,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确保任何意外都无法发生。
酒过三巡,气氛却依旧紧绷如弦。
李慎之放下酒杯,发出“当”的一声轻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终于图穷匕见。
“林大人,你屡次上奏,言说江南百姓困苦,民不聊生,这才行此‘新政’。可本官一路行来,只见江南富庶,商贾云集,何来‘苦’之一字?你莫不是为了自己的政绩,危言耸听,欺君罔上吧?”
来了!
在场陪客的本地士绅们,个个心头一紧,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卷入这场神仙打架。
林昭闻言,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了一抹笑容。
他放下筷子,对身后的魏无忌点了点头。
魏无忌立刻会意,从随身携带的木箱中,捧出了一本厚重无比的册子。
那册子封面陈旧,边缘磨损,仿佛经历了无数人的翻阅。
“大人,”林昭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您问卑职可有证据,证据便在此处。此乃《百姓陈情录》,共计三千七百二十一份陈情,皆是越州治下百姓亲手画押、血泪写就。上面记录了他们如何因旧税法而家破人亡,如何卖儿卖女,如何被逼上绝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士绅,缓缓道:“这本陈情录,卑职也曾请在座的各位乡贤一一过目。不知今日当着钦差大人的面,各位可有什么话要说?”
瞬间,所有士G绅的脸色都变得煞白。
他们有的额头渗出冷汗,有的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那本陈情录上的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故事,都像是一根根钢针,扎在他们的心上。
他们谁敢说一个“不”字?
谁敢否认那些被他们亲手逼上绝路的百姓的血泪?
满堂死寂,无人敢言。
李慎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林昭竟准备得如此周全,用这种方式将了他一军。
就在这尴尬的气氛中,苏晚晴盈盈起身,对着李慎之福了一福:“大人,宴席沉闷,不如由小女子献唱一曲,为大人解乏?”
李慎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苏晚晴素手轻拨琴弦,清越的歌声缓缓流淌而出,唱的却非什么风花雪月,而是一曲改编的《清平乐》。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东家输尽田产,西家卖了儿郎。旧税如山压顶,夜夜梦回断肠……”
歌词质朴,却字字泣血。
将在场众人,从江南的“富庶”表象,瞬间拉入了那背后无数家庭的悲惨境地。
那歌声里,有老翁的叹息,有孩童的啼哭,有走投无路的绝望。
李慎之端坐不动,面沉如水,但魏无忌却敏锐地捕捉到,当听到“旧税如山压顶”一句时,这位钦差大人端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他眼底深处,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震惊,又似是动摇。
魏无忌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在袖中的小本上,飞快地记下了这一笔。
宴会不欢而散。
次日,天色微明,林昭便再请李慎之,巡视新政的试点村落。
李慎之本想拒绝,但昨日宴上的一幕让他心中第一次产生了怀疑,他想亲眼看看,林昭的“新政”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马车驶出越州城,进入乡野。
与想象中的萧条不同,官道两旁的田地里,竟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农人们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一边劳作,一边高声唱着山歌。
进入试点村的村口,一幅巨大的红色标语映入眼帘,上面用最质朴的墨迹写着:“感谢林大人,赐我等生路!”
沿途走去,家家户户门口,都自发地张贴着类似的感谢话语。
有老人见到钦差仪仗,竟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地高呼:“青天大老爷来了!请您一定替我们谢谢林大人!”
更有甚者,村中私塾里,一群垂髫孩童,在先生的带领下,正齐声朗诵着什么。
李慎之驻足细听,念的竟是简化后的新政条文!
“……人头税减半,商税增其二,富者多劳,贫者得安……”
稚嫩的童声汇聚在一起,清澈而响亮,回荡在村庄的上空。
那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
李慎之站在那里,久久无言。
他看到了一个老妇人将家里仅有的几枚鸡蛋,硬塞到林昭的卫兵手中;他看到一个壮年汉子,激动地展示着自家分到的土地契约;他看到了曾经骨瘦如柴的孩子,如今脸上有了血色。
这一切,都与赵家信中所言的“横征暴敛、民怨沸腾”截然相反。
一抹巨大的疑云,笼罩在李慎之的心头:“难道……赵家真的错了?难道我这一路所信,皆是谎言?”
三日后,李慎之的仪仗准备离境。
码头上,林昭前来相送。
没有过多的言语,他只是让魏无忌呈上了一份“厚礼”。
那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面用上好蜀锦织就的万民旗。
旗帜上,密密麻麻地绣满了名字,中央是八个烫金大字:“德政安民,功在千秋”。
“大人,”林昭躬身道,“这并非卑职所赠,而是越州三十万百姓感念圣上天恩,委派下官,恳请大人将此旗代呈圣上,以表我越州百姓的拳拳之心。”
这一手,堪称绝妙。
这面旗帜,既是送给皇帝的功劳簿,也是送给李慎之的护身符。
他只要将此旗呈上,便能向皇帝证明自己“巡视民生”的功绩,也能在朝堂上为自己此行的结论提供最坚实的证据。
李慎之接过那面沉甸甸的锦旗,入手只觉重若千钧。
他深深地看了林昭一眼,目光复杂,许久,才缓缓说了一句:“林大人,你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他转身上了官船。
船帆扬起,顺流东去。
林昭站在码头,望着那远去的船队,直到它消失在水天一线。
【叮!
检测到关键人物‘李慎之’态度转变,改革进度条:56% → 59%】
【恭喜宿主,成功化解朝廷问责危机,解锁新技能:朝廷关系协调(初级)。
你现在能更敏锐地洞察朝中各派系关系,并进行有效疏通。】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但林昭的脸上却没有太多喜悦。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积聚。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只有江风能够听见:“李慎之这颗棋子落下,江南的旧棋盘,该被彻底掀翻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争。”
话音刚落,一名亲兵匆匆赶来,递上一封制作精美的烫金请柬。
“大人,城中顾家家主,顾远舟派人送来的。”
林昭接过请柬,打开一看。
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几行字,言辞恳切,邀请他三日后于城中望江楼赴宴,名义是“为了越州的长治久安,化解干戈,共商未来”。
落款处,不仅有顾远舟的名字,还联署了十几个江南老牌士绅的家主大名。
这几乎囊括了所有反对新政的旧势力核心。
魏无忌凑上前来,看了一眼,眼神瞬间冰冷:“大人,这分明是……”
林昭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他看着那张写满“和谈”与“善意”的请柬,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鸿门宴么……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