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天幕如泼墨,唯有电光撕裂长空,映照出江水狂暴的真容。
那不是江,是来自九幽的洪荒巨兽,正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扑向人间。
三丈高的浪头卷着泥沙与断木,一次又一次狠狠砸在清河县崭新的堤坝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大地都在这恐怖的撞击下呻吟。
堤坝之上,数百支火把在狂风暴雨中明灭不定,映照着一张张紧张而坚毅的脸。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民兵队长张虎嘶哑着嗓子怒吼,声音几乎在瞬间就被风雨和浪涛声吞没。
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上满是泥水,正和几个弟兄死死压住一块即将被冲垮的护坡石。
赵世安这位经验丰富的老水利官,此刻脸色煞白如纸,嘴唇不住地哆嗦。
他死死盯着那在巨浪拍击下微微颤抖的坝体,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林大人……这……这浪头比我们预估的还要高出一丈!堤坝……堤坝怕是……”
“若撑不住,”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整个清河县,连同下游数万百姓,都将化为泽国,后果不堪设想!”
站在他身旁的林昭,身形笔挺如松,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年轻却沉稳的面庞。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定着水线与坝体的每一寸交接处。
听到赵世安绝望的话语,他没有回头,沉声道:“赵大人,撑得住。若撑不住,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便都白费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穿透了风雨的喧嚣,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像一剂强心针,瞬间稳住了众人几近崩溃的心神。
话音未落,堤坝西侧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不好了!这边渗水了!”
“快!快来人!这里也开始渗了!”
一处,两处,三处……不过片刻功夫,堤坝内侧竟接连出现了十几处渗漏点!
浑浊的江水像是毒蛇一般,从堤坝的缝隙中“嗤嗤”地钻出,迅速在地面上汇成一股股令人心惊肉跳的溪流。
这是溃堤的最前兆!
一旦渗漏点扩大,整个堤坝就会在水压下瞬间崩塌!
赵世安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完了!
然而,林昭却仿佛早有预料。
他猛然转身,眼神如电,厉声喝道:“传我命令!‘网格化分工’,即刻启动!”
“第一、第二小队,负责加固基础!沙袋、石料,给我往死里填!堵住所有渗漏点!”
“第三、第四小队,立刻挖掘引流渠,将渗出的水引向泄洪口,给大坝泄压!”
“张虎!”
“在!”张虎红着眼应道。
“带上你的人,机动巡查!哪里有险情,你们就是第一支援军!”
命令清晰、果断,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原本有些慌乱的民兵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按照指令,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
一时间,号子声、夯土声、挖掘声再次压过了风雨,构成了一曲与天争命的激昂战歌。
就在此时,最危险的警讯从堤坝最薄弱的中段传来!
那里的坝体在连续的冲击下,已经出现了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缝!
“守不住了!”有人绝望地大喊。
“守得住!”一声清冷的娇喝响起。
众人惊愕地望去,只见楚月一身劲装,手持长剑,率领着她麾下的百名义军冲到了最前线。
她那平日里清丽的面容此刻写满了决绝,没有片刻迟疑,对着身后的弟兄们嘶吼道:“弟兄们,我们身后就是万家灯火!今日,便用我等血肉之躯,为百姓筑起最后一道防线!随我来!”
言罢,她竟第一个纵身跳下了冰冷刺骨的洪水中,用自己的身体去堵那最危险的缺口!
“誓死追随楚月姑娘!”
“人在堤在!”
上百名义军战士怒吼着,一个接一个地跳入水中,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在汹涌的浪涛中筑起了一道撼人心魄的血肉人墙!
堤坝之下,同样是一片不眠的战场。
王阿婆佝偻着身子,却走得飞快,她带着全村的妇女,挑着一担担热气腾腾的姜汤,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中。
“孩子们,快喝口热汤暖暖身子!不能倒下,千万不能倒下啊!”她嘶哑的声音里满是心疼。
村里的半大孩子们,也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着沙袋、木板,跟在大人身后,组成了一条小小的运输线。
他们脸上满是泥水,眼神却异常明亮。
百姓们望着堤坝上那个指挥若定的身影,发自内心地高呼起来:
“林大人救了我们全家的命啊!”
“就是!要不是林大人力排众议修了这道堤,我们现在早就在水里喂鱼了!”
“有了这道堤,我们不怕水灾了!”
这发自肺腑的呼喊,汇聚成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让堤上奋战的每一个人都感觉热血沸腾,疲惫的身体里仿佛又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与这万众一心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县衙后院的鬼祟身影。
知州李胖子,此刻正手忙脚乱地将一箱箱金银细软往马车上搬。
他听着远处堤坝上传来的轰鸣和百姓的呼喊,吓得魂飞魄散。
他知道,一旦堤坝失守,愤怒的灾民第一个要撕碎的就是他这个贪墨了修堤款的父母官!
就算堤坝守住了,那个煞星林昭也绝不会放过他!
“快!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催促着同样惊慌失定的家丁,准备从后门溜之大吉。
然而,当他推开后门,准备踏上马车的那一刻,一道清冷如月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柳如是,一袭青衣,手持账本,身后跟着十数名眼神锐利的护卫,仿佛从地狱里走出的审判者。
“李大人,这么大的风雨,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她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那笑容比风雨更让李知州感到寒冷。
李知州浑身的肥肉猛地一颤,惊恐地叫道:“你……你是什么人?本官……本官有要事要出城!快快让开!”
柳如是轻笑一声,扬了扬手中的账本:“大人急着走,莫不是忘了什么东西?不如……先跟我回去,把这账本上的事,一笔一笔,都交代清楚了?”
“账本”二字如同一道晴天霹雷,劈在李知州的头顶。
他瞬间面如死灰,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浑身筛糠般地颤抖起来,只剩下磕头求饶的份:“女侠饶命!姑奶奶饶命啊!都是……都是顾家逼我干的!不关我的事啊!”
黎明,终究还是冲破了漫漫长夜。
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向满目疮痍的大地时,肆虐了一整夜的洪水,终于开始缓缓退去。
堤坝上,所有人都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们望着那道在洪水中浸泡了一夜,却依旧巍然不动的堤坝,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我们守住了!”
“堤坝守住了!”
无数百姓自发地朝着堤坝的方向跪倒在地,向着那个屹立在坝顶的身影,虔诚地叩拜。
“叩谢林大人救命之恩!”
赵世安老泪纵横,他抚摸着坚实的坝体,激动得浑身颤抖,对着林昭深深一揖:“林大人,下官服了!彻底服了!这是我赵世安这一生,修过的最险,也是最骄傲的一道堤!”
林昭站在高高的堤坝上,迎着初升的朝阳,望着远方退去的洪水和渐渐露出的田野,紧绷了一夜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正在此时,柳如是悄然来到他的身后,递上了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函。
“江南传来的密信。”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林昭接过信,拆开一看,原本稍有放松的眼神骤然一冷,凌厉的杀气一闪而过。
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顾家残党已联络北方蛮族,意图借边疆动荡之机,引兵南下,反攻江南。
柳如是低声道:“他们贼心不死。”
林昭将信纸在掌心攥成一团,望着下方对他顶礼膜拜的万千百姓,又瞥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狼狈不堪的李知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还想翻盘?做梦。”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北方的豺狼要来,我们便打断他们的腿。但在此之前,必须先将屋子里的硕鼠清理干净。”
他的目光从欢呼的人群中扫过,最终定格在远处清河县的轮廓上。
民心可用,大势已成。
要对付北方的威胁,必先彻底掌控江南。
而要掌控江南,就要用一场前所未有的雷霆手段,来洗刷这片土地的污秽,震慑所有心怀鬼胎之辈。
那个跪地求饶的李知州,就是一个绝佳的祭品。
林昭的眼神变得深邃无比,一个宏大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他要的,不仅仅是惩治一个贪官。
他要的,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审判,一场让所有人都看到何为公道、何为新生的盛大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