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曦光,如同金色的丝线,穿透薄雾,洒在苏府静谧的庭院中。
海棠花瓣上凝结的露珠,晶莹剔透,映着一个不速之客的身影。
都察院御史张承安,此刻正端坐在客堂,脸上挂着一副自以为亲切和煦的笑容,那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里,却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苏小姐,”他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刻意压低,带着几分故作的惋惜,“下官也是为小姐抱不平。林大人乃国之栋梁,前途无量,但他毕竟年轻,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着苏晚晴的脸色。
“那醉花楼的柳如是,出身风尘,手段了得,最会蛊惑人心。下官听闻,林大人私下里对她青睐有加,多次出入醉花楼,这……这若是传到京城,于林大人的声名,于苏小姐您的清誉,都是大大的不妥啊。”
这番话,如同一根淬了毒的绣花针,看似轻巧,实则阴狠,直戳女子的痛处。
寻常大家闺秀听了,怕是早已方寸大乱。
然而,苏晚晴只是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在听一段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坊间闲谈。
她抬起眼帘,清澈的眸子宛如一汪古井,波澜不惊。
“张御史多虑了。”她淡淡一笑,那笑容轻浅,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疏离与通透,“林大人是什么样的人,晚晴心中有数。更何况,若他当真私心偏爱一人,又何必在百花宴上,当着江南所有士绅名流的面,坦言心意未定,需得从长计议呢?此举,不正说明林大人心中装着的,是江南大局,而非儿女私情么?”
一番话,不疾不徐,却字字珠玑,如同一柄柔软的利剑,瞬间将张承安的挑拨之言斩得粉碎。
张承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没想到,这位看似温婉的江南第一才女,竟有如此敏锐的心思和滴水不漏的逻辑。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此刻竟被堵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苏晚晴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像是在为这场短暂的交锋画上句点。
“张御史远道而来,为江南民生操劳,实在是辛苦。晚晴一介女流,帮不上什么大忙,唯有这清茶一盏,聊表敬意。”她端起茶杯,做了个“请”的手势,言下之意,便是端茶送客了。
张承安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讪讪起身告辞。
走出苏府大门的那一刻,他脸上的尴尬瞬间被一丝阴狠所取代。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丫头!等着吧,等我一封奏折送回京城,我看你和那林昭还如何风光!”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踏入苏府的那一刻起,他的一举一动,便已落入了一双眼睛的监视之中。
苏府对面的茶楼二层,一个打扮成丫鬟模样的清秀少女——小蝶,迅速放下手中的瓜子,快步下楼,融入人群,朝着醉花楼的方向疾行而去。
醉花楼,静雅的内室。
熏香袅袅,琴音泠泠。
柳如是听完小蝶的禀报,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
“这张承安,果然是个坐不住的。”她冷哼一声,随即对小蝶吩咐道,“立刻去楚家班,请楚月姐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不过半个时辰,一身劲装、英姿飒爽的楚月便推门而入。
与此同时,苏晚晴也乘坐马车,悄然从后门进了醉花楼。
三位江南奇女子,再次聚首。
“他想从我这里下手,无非是觉得女子善妒,容易被挑唆。”苏晚晴率先开口,语气平静地复述了早上的对话。
楚月摩挲着腰间的短鞭,眼神锐利如鹰:“这条毒蛇,想在江南搅起风浪,好让他背后的人坐收渔利。我们不能被动挨打。”
柳如是纤纤玉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叩着,沉吟道:“他以为我们是三足鼎立,可以逐个击破。却不知,我们早已拧成了一股绳。”她看向楚月,嘴角勾起一抹妩媚而危险的弧度,“楚月姐,你的意思是?”
“将计就计。”楚月言简意赅,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不是想抓林昭的把柄吗?我们就亲手给他送一个‘把柄’过去,让他自投罗网!”
三人相视一笑,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在袅袅香烟中悄然成型。
午后,醉花楼热闹非凡。
张承安收到了柳如是亲自派人送来的请柬,称“久闻御史大人风采,特备薄酒,请君一叙”。
他顿时心花怒放,只当是自己的离间计起了作用,这青楼女子是想来向自己投诚,或是打探苏晚晴那边的虚实。
他大摇大摆地来到醉花楼最华丽的雅间,柳如是早已等候在此。
今日的她,一袭烟霞色长裙,美得不可方物,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愁绪,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韵味。
酒过三巡,张承安便有些飘飘然,试探着问道:“柳姑娘今日邀约,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柳如是幽幽一叹,美目中水光潋滟,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让大人见笑了。只是……只是如是这等蒲柳之姿,又怎敢与苏小姐那样的金枝玉叶相争呢?林大人……他终究是对苏小姐情有独钟啊。”
她一边说,一边“不经意”地用手帕拭了拭眼角,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看得张承安心中狂喜。
成功了!他的挑拨彻底成功了!
他连忙假惺惺地安慰道:“姑娘不必伤心,此事尚未定论,尚未定论……”心中却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将这“林昭沉迷青楼,为博美人欢心,冷落名门闺秀”的“事实”添油加醋,写成一封足以致命的奏折。
柳如是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一丝感激,又“无意”间透露了几个林昭“流连醉花楼,不理公务”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为张承安的奏折量身定做的铁证。
张承安喜形于色,连喝了好几杯,只觉得此行江南,大功告成,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当晚,夜深人静。
张承安在驿馆的灯下奋笔疾书,将白日里听来的“证据”与自己的想象融为一体,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封奏折。
其言辞之恶毒,指控之严厉,足以让任何一个朝廷命官万劫不复。
“林昭身为朝廷命官,不思安抚民心,反而沉溺于烟花柳巷,宠信青楼女子,致使江南民怨沸腾,士绅离心,已失民望,恳请陛下圣裁,将其召回京城问罪!”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吹干墨迹,小心翼翼地将奏折卷好,藏入贴身衣物中。
他不敢耽搁,决定亲自派心腹,连夜快马加鞭,将这封“功劳簿”送往京城。
驿馆后门,他的心腹牵着一匹快马早已等候多时。
“记住,出了城就一路向北,不得有片刻耽搁!”张承安压低声音,郑重嘱咐。
心腹点头,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黑色的骏马便如离弦之箭,冲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张承安看着远去的背影,嘴角浮现出得意的冷笑。
林昭,苏晚晴,柳如是……你们就等着吧!
然而,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凝固在了脸上。
那匹快马刚冲出不到一里,在即将抵达城门的一处幽暗巷口,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天而降,只听一声闷哼,他的心腹便被干脆利落地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为首之人,正是楚月。她面若冰霜,眼神冷厉。
“搜!”
一个字,不带任何感情。
手下人动作麻利,片刻之后,便从那心腹怀中搜出了那封被体温捂得温热的奏折。
楚月接过奏折,展开看了一眼,嘴角翘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鱼儿,上钩了。
江南府衙,灯火通明的大堂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林昭端坐于主位之上,面沉如水。
他手中把玩着那封从张承安心腹身上搜出来的奏折,却没有看上面的内容,只是用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跪在堂下的张承安。
张承安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做得如此隐秘,为何会败露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
“张御史。”林昭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张承安的心上,“你从京城来到江南,不是为了安抚,不是为了监察,而是为了挑拨离间,构陷忠良。你说,本官该如何处置你?”
“林大人饶命!林大人饶命啊!”张承安再无半点御史的威严,像条丧家之犬般磕头如捣蒜,“下官……下官是一时糊涂!是受了小人蒙蔽啊!求大人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饶下官一命!”
林昭冷笑一声,站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杀了你,只会脏了我的手,还会给朝中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留下口实。”
他将那封奏折,轻轻地丢在张承安的面前。
“你,滚回京城去。”
张承安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傲然与决绝:“把这封奏折,原封不动地带回去。再替我附上一封信,转告陛下:臣在江南,一心为民,宵衣旰食,无暇,也无心,参与朝堂之上那些勾心斗角的龌龊事。”
这番话,既是向皇帝的表态,更是对朝中所有政敌的宣战!
张承安瘫软在地政治生涯彻底完了。
林昭此举,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
他将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跳梁小丑,被遣返回京,成为满朝文武的笑柄。
府衙的高楼上,夜风习习。
苏晚晴、柳如是、楚月三人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林昭的背影。
他站在庭院中央,抬头仰望着深邃的夜空,身姿笔挺如松,仿佛将整个江南的重量都一肩扛起。
他的目光越过了府衙的高墙,望向了那片广袤而沉寂的土地,望向了万家灯火之后,那些或淳朴、或愚昧、或挣扎的万千面孔。
击败一个张承安,易如反掌。
可如何才能击败那滋生了无数个“张承安”的土壤?
如何才能让这些百姓,不再轻易被流言蜚语所煽动,不再因蒙昧无知而被人当枪使?
堵不如疏。杀鸡儆猴,终究只是权宜之计。
林昭的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涌起一股更为深沉的思索。
他缓缓收回目光,一抹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光芒,在他的眼底悄然点亮。
要建一座真正风雨不侵的堤坝,就不能只在河道上修修补补。
必须,从改变水源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