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的冷风如刀,刮过鹰嘴崖嶙峋的怪石。
赵文烈收到密报时,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三名最精锐的影刃营死士,不是死于禁军的围剿,也不是亡于林昭的算计,而是被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用石头和拳脚活活打得半死。
押送他们的屯卫甚至不必动手,只是冷眼旁观。
那些曾经麻木、只知乞食的流民,此刻眼中迸射出的是一种赵文烈从未见过的光,一种名为“守护”的凶光。
他们嘶吼着,唾骂着:“你们这些杀官劫粮的匪类,威风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现在还想来吃林大人给的活命饭?你们也配!”
“活命饭……”赵文烈咀嚼着这三个字,胸中那股为天下苍生立命的悲愤,此刻竟化作一股荒谬的怒火,烧得他五脏俱焚。
他怒极反笑,笑声嘶哑而凄厉:“好一个林昭!好一个以利诱之!他以为几口饱饭就能收买人心?他岂知忠义不在腹中,在骨里!”
他猛地一挥手,将身前的案几掀翻在地,竹简与笔墨散落一地。
残存的三十六名影刃营死士齐刷刷跪下,死寂的营地里,只听得到他粗重的喘息。
“传令!”赵文烈的声音淬了冰,“今夜,随我突袭长城工棚!烧光他们的粮草,毁掉他们的工匠名册!我要让那些背弃大义的叛徒看看,依附于林昭,只有死路一条!我要让林昭知道,这天下,还不是他说了算!”
他要用一场盛大的毁灭,来震慑那些归降者,来证明自己坚守的道,才是唯一正确的道。
然而,他不知道,在他眼中那场自以为神鬼莫测的突袭,在百里之外的烽燧台上,早已被清晰地勾勒成一副沙盘推演图。
陆青指着系统光幕上一条闪烁的红线,语气平淡无波:“主公,‘战略预判’功能已锁定敌军路线,鹰嘴崖小道,百无一失。”
林昭的目光掠过光幕,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没有调动一兵一卒的禁军,甚至连屯卫的巡逻路线都未曾更改。
他只是对身旁的老王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命令。
当赵文烈亲率残部,如一群黑夜中的鬼魅,潜行至鹰嘴崖半山腰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停住了脚步。
前方狭窄的山道两侧,竟是一片火光的海洋。
数不清的火把连绵不绝,从山腰一直延伸到山脚,将整个山谷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中,黑压压的人影跪伏在地,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不是手持兵刃的士兵,而是穿着粗布麻衣的流民,有老人,有妇人,甚至还有半大的孩子。
他们没有喊杀,没有戒备,只是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跪着,口中齐声诵念着什么。
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一种奇异而磅礴的力量。
“一砖一石,皆为家国;一土一木,俱是亲人。”
“汗水所筑,即为家园;双手所建,即为根基。”
《新民约》!
赵文烈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声音不是威胁,不是恐吓,而是一种庄严的宣告。
他们像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祭祀,祭祀他们正在亲手建造的未来。
影刃营的前锋迟疑了,他们手中的刀刃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可他们的心却在下沉。
这阵仗,比千军万马的埋伏更让人心悸。
一名死士喉结滚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他们……他们不是在等我们去打仗,他们是在等我们……回家。”
“回家”二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影刃营死士的心上。
混战甚至还未开始,赵文烈精心策划的雷霆一击,便消弭于这片人声与火光组成的大潮之中。
与此同时,几只夜莺从林中飞起,盘旋着飞向安民屯的方向。
那是柳如是布下的“童哨”,孩子们的眼睛,比任何斥候都更纯净,也更难防备。
赵文烈的确切位置和军心动摇的情报,第一时间便传回了林昭手中。
林昭依旧没有调兵,他下了第二道命令。
“打开安民屯的灵堂,设三十六席空位,每一席前,摆上一碗刚出锅的热汤面。”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席前立牌,上书:‘致迷途者’。”
命令还未传达完毕,他又补充了一句:“命屯里的孩子们轮流守在灵堂外,从今夜起,每晚唱一首江南的童谣,《月儿光光》。”
当这道命令被执行时,所有知情者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那首《月儿光光》,正是赵文烈年轻时在家乡开办私塾,教给第一批蒙童的歌谣。
他曾以为,那是他“为天下立心”的开端。
消息如风一般,混在山谷的晚风里,传入了进退维谷的影刃营中。
一名负责殿后的亲卫,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童谣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想起了刚刚从安民屯那边偷偷递来的家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娘在这边吃上了白米饭,勿念。”
“扑通”一声,他扔掉了手中的长刀,跪倒在地,拔出腰间的匕首,不是刺向敌人,而是割断了自己束发的发簪。
一头乱发散落,他朝着安民屯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泪水混着尘土,声音哽咽。
“大人……我娘在安民屯吃上了白米饭……我不杀林昭,我要回家……”
军心,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斩了他!临阵脱逃者,斩!”赵文烈目眦欲裂,拔剑欲冲上前。
一只苍老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是他最信任的亲信,一个跟了他半生的老仆。
“大人,”老仆的声音沙哑,“我们不是来打仗的,我们是来死的。可是他们——他们是来活的啊。”
一句话,抽干了赵文烈全身的力气。
他踉跄着退回山顶的临时祭坛,那里供奉着他赵氏一族的牌位。
他瘫坐在蒲团上,翻阅着半生积攒的书信,企图从那些圣贤的教诲和同道的期许中,找回一丝力量。
忽然,他翻到一封早已泛黄的旧笺,是父亲的亲笔。
信的末尾,只有一行字,笔力遒劲,仿佛要刺穿纸背:“父言:士者,当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生民立命……
赵文烈猛地抬头,窗外,那修筑长城的号子声穿透寒夜,清晰地传来:“一砖一石,皆为家国……”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了。
他颤抖着起身,将所有的密档、书信、与各地门阀联络的证据全部堆在一起,想要付之一炬。
他要用一场大火,为自己轰轰烈烈的“殉道”,画上一个干净的句号。
可当他摸向怀中时,却发现火折子早已不知所踪。
他猛然回头,看到那名拦住他的老仆,正远远地站着,眼中满是悲悯。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赵文烈徒步走下了山。
他手中仅持着一柄在掀翻案几时磕断了剑尖的断剑,身后,无一人跟随。
长城脚下,天光微熹。
工地上已经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劳作声。
赵文烈在一片升腾的晨雾中,遇见了正在监工的老王。
老王看到他,没有惊,没有惧,甚至没有一丝意外。
他只是默默转身,从不远处的粥棚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到赵文烈面前,双手递上。
“林大人说,你若肯来,这碗面,他请你。”
赵文烈看着那碗面,白色的面条,翠绿的葱花,简单的热气扑面而来,却带着一种他一生都未曾感受过的温暖。
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那只粗糙的陶碗。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瞬间击溃了他用半生信念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碗里,溅起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泪落如雨。
十里之外的烽燧台上,林昭迎风而立,清晨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的眼前,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系统光幕缓缓浮现。
“提示:贵族阶层仇恨值已达100%,触发特殊事件‘最后反扑’——警告:敌方单位‘赵文烈’斗志已归零,事件强制终结。”
林昭收回目光,望向那片晨曦中的工地,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你想要一场轰轰烈烈的殉道,我偏要给你一条屈辱的活路。赵文烈,这比杀了你,要狠得多。”
从此,世间再无那个立志匡扶天下的赵氏大儒,只有一个走下神坛的降者。
只是无人知晓,当神坛崩塌之后,站在废墟之上的,究竟是人,还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