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烛火,在寂静的深夜里爆开一朵微小的灯花。
林昭指尖捻着那封来自李大牛的遗书,粗糙的纸张边缘已经被他反复摩挲得起了毛。
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墨迹深浅不一,混杂着早已干涸的暗色污渍,像是一个人临终前用尽全身力气刻下的最后呐喊。
“陛下,草民有罪……可俺娃没罪……俺婆娘也没罪……俺只是想让娃……有书读……”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滚烫的钢针,扎进林昭的心里。
他缓缓放下信,拿起另一份卷宗——《民意听证会汇编》。
这是他离京前,命苏晚晴设立的,用以收集西北平叛后各地最真实的民声。
他的目光掠过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小字,最终停留在肃州的一条记录上。
“桃花村,王氏,状告其夫张铁牛被叛军裹挟,充作前锋炮灰,死于甘州城下。家中尚有七岁幼子,嗷嗷待哺,因其夫曾入叛军,村中无人敢接济,恐受牵连,母子二人已断炊三日。”
又是桃花村。又是孩子。
林昭的呼吸猛地一滞。
李大牛的哀求与这位王氏的血泪控诉,在这一刻跨越生死,重叠在一起,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名为“帝王威严”的堤坝。
他错了。
他以为用雷霆手段肃清叛逆,就能换来长治久安。
可他忘了,在那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每一个所谓的“叛军”,背后都可能有一个被胁迫的理由,一个等待他归家的妻儿。
人命不是冰冷的数字,律法更不该是绝情的刀。
“来人,笔墨!”
林昭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冰而出的决绝。
侍卫迅速呈上文房四宝。
林昭提起冰冷的紫毫笔,饱蘸浓墨,几乎要将纸张划破,在那份汇编的空白处,写下了一行力透纸背的大字:
“凡因胁迫参叛者,查实之后,家属不予连坐,其罪止于己身!”
写完,他掷笔于案,对门外亲卫喝道:“八百里加急,即刻送往京城政事堂,交由苏相定夺!不得有误!”
这是他自李大牛死后,三日来下达的第一道正式诏令。
随着那匹快马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林昭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道赦令,更是他与过去那个只知铁血的自己,做的一次彻底切割。
翌日清晨,当盖着“皇帝亲批”火漆印的卷宗被送到政事堂时,苏晚晴只看了一眼那龙飞凤舞却又杀伐果断的字迹,便明白了所有。
“陛下……走出来了。”她轻声自语,
她没有片刻耽搁,立刻召集六部尚书,一场席卷整个大夏官场的风暴,由此拉开序幕。
“陛下有旨!”苏晚晴站在政事堂中央,声音清冷而坚定,“即刻启动‘自新安置计划’!凡主动登记、真心悔过的胁从叛军家属及轻罪者,皆可进入‘醒心书院’。在书院内,他们将学习农耕、水利、大夏律法,结业后,由户部统一授田,吏部考核授职,让他们能凭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至于他们的家属,”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户部尚书,“立刻纳入‘网格救济体系’!以村为单位,十户一体,由里长负责,优先分配过冬口粮与基础药材!我不管国库有多紧张,这件事,必须办到!”
最后,她拿起那份卷宗,将林昭的批注展示给众人,一字一句地补充道:“第一批名额,全部留给西北七十余城那些在战火中失去丈夫和父亲的孤儿寡母。传我的话下去,告诉所有执行官吏:陛下要的是人心回头,不是人头落地!”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几位思想保守的老臣还想争辩,却被苏晚晴那不容置喙的眼神压了回去。
他们明白,这位女相一旦做出决定,便再无转圜余地。
就在京城官场因这一道政令而高速运转之时,远在江南的《清明之后》特刊,也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千层巨浪。
柳如是策划的这篇报道,没有长篇大论的道德说教,只刊登了一组震撼人心的照片。
第一张,是桃花村的百姓,自发地聚集在李大牛那座简陋的孤坟前。
有人提着一壶浊酒,洒在碑前;有人将一本《三字经》,轻轻放在坟头。
第二张,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农,蹲在墓碑旁,浑浊的眼中映着碑文,他的嘴唇翕动着,照片下的配文,正是他当时的原话:“他错了,可他也救过我们全村人的命。”
最后一张,是李大牛那个年幼的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好奇地望着那本《三字经》。
报道的标题只有一行字:“我们不美化背叛,但我们铭记复杂的人性。”
这篇文章,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向来以道德高地自居的江南士林。
那些原本对林昭平叛手段颇有微词,认为其过于酷烈的宿儒名士,在看到这组照片和报道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三日后,以江南大儒周文清为首的数十位学者,联名上书,盛赞林昭的“教化赎罪”新政,称此乃上古“圣王之道”,是真正的仁政。
一场潜在的舆论危机,被柳如是巧妙地化解于无形,甚至转化为了对新政的巨大支持。
与此同时,西北甘州。
楚月在一座被查抄的叛军府邸暗室中,有了惊人的发现。
在一本看似普通的账本夹层里,她找到了一封密信。
信中,周知微竟与南诏国潜伏的残余势力暗中勾结,约定在七月十五中元之夜,以烽火为号,于西北边境数个要塞同时发难,里应外合,再次掀起动乱!
“将军,事不宜迟,我们应立刻发兵,清剿南诏余孽,将周知微的同党一网打尽!”副将焦急地请命。
“不。”楚月缓缓摇头,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周知微生性多疑,我们现在大动干戈,只会打草惊蛇,让他彻底潜伏起来。到那时,再想抓他就难了。”
她捻着那封密信,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心中成型。
“传我命令,命人模仿周知微的笔迹,伪造一份‘密信回执’,就说南诏方面已经准备就绪,约定三日后在黑风口亲自接头,交接兵符。然后,把这份回执‘不小心’泄露出去。”
“同时,”她指向地图,“启动我们新建立的‘民心网格’,让沿途所有村落的观察哨都动起来,每十里设一岗,两人一组,日夜轮换。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盯住所有前往黑风口方向的陌生旅人!”
副将恍然大悟,这是要引蛇出洞!
而且,利用的还是那些刚刚获得朝廷救济,对新政感恩戴德的百姓。
民心,此刻成了最严密的天罗地网。
是夜,京城,启元书院。
林昭一身常服,立于书院最高的观星台屋顶,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的脚下,是延绵不绝的万家灯火,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魏无忌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陛下,周知微一日不除,终是心腹大患。楚将军的计划虽妙,但万一……”
“我不怕他逃,”林昭没有回头,目光遥望着遥远的西北方向,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异常低沉,却又无比坚定,“我怕的是,这天下,再没有人记得李大牛临终前说的那句话——‘孩子还在等读书’。”
他怕的,是自己坐拥万里江山,却忘了为何出发。
话音刚落,一阵清朗的孩童诵读声,伴随着晚风,悠悠地从山下的民居中飘了上来。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声音稚嫩,却字字清晰,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林昭缓缓闭上了眼睛,任由那诵读声洗涤着自己的灵魂。
良久,他才轻声说道,像是在对魏无忌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这条路,我得替他,替他们……走下去。”
在他闭目的那一刻,喧嚣的夜风仿佛静止了。
他脚下的万家灯火,那一片片温暖的光晕,似乎不再是孤立的光点。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知,悄然在他心底萌发。
他仿佛能“听”到,在那一片光的海洋里,有婴儿的啼哭,有老者的叹息,有夫妻的低语,有商贩的算计……千万种情绪,千万个念头,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在他感知中缓缓流淌。
这是一种奇妙而陌生的感觉,仿佛整个京城的脉搏,都与他的心跳连接在了一起。
林昭猛地睁开眼,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明日的早朝,或许会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