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风,干燥而凌厉,卷起漫天黄沙,像是要将这片贫瘠土地上最后一丝生机也刮走。
数万双眼睛,汇聚在城外新辟的官田上。
这些眼睛里,有麻木,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丝被压抑了太久的、摇摇欲坠的希冀。
高台上,凉州府的官员们正襟危坐,可百姓的目光却越过他们,死死地钉在那个独自站在田埂上的身影。
林昭没有理会身后官员们请他上台的低声催促。
他弯下腰,抓起一把泛着盐碱白霜的泥土,在掌心缓缓捻动。
土是死的,可地是活的。
今天,他就是要让这片沉寂了千百年的土地,重新活过来。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狠狠一颤。
林昭抡起手中的大锤,将一根刻着“大夏元年,均田始”的厚重木桩,狠狠砸进了龟裂的土地里。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长篇大论,这一锤,便是“全国均田丈量工程”最响亮的开幕宣言!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目光如炬,扫过鸦雀无声的人群。
苏晚晴适时走上前,清亮而坚定的声音通过内力加持,清晰地传遍全场:“奉首辅令,本次均田丈量,采用‘三榜定案法’!”
“一曰初榜!丈量结果将在此处公示七日,凡有异议者,皆可向督察组申辩!田是谁的,亩是多少,邻里乡亲,共同见证!”
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还能申辩?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苏晚晴声音再提:“二曰定榜!申辩核实后,修正结果将再次张贴十日,此为定榜,若再无异议……”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三曰金榜!定榜之后,最终结果将刻石为碑,录入黄册,此为金榜!金榜一出,即具大夏律法之无上效力,神鬼难易!”
“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三榜定案,层层确认,这哪里是丈量土地,这分明是把地契的根,直接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那根被阳光映照的木桩,和他旁边林昭投下的长长身影,声音嘶哑地喊道:“天爷啊……连当朝首辅的影子,都照在这块地头上了!”
这句话仿佛一道惊雷,点燃了所有人。
是啊,连林昭这样的通天人物都亲自来为他们砸下第一根桩,这事,还能有假?
就在凉州第一块基准地被标定的同时,一支支独特的队伍,从凉州城出发,奔赴广袤的乡野。
这便是柳如是精心组织的“千村讲法团”。
每支队伍,一名法官,一名教师,一名医师,他们不带官威,只带一本薄薄的《民生手册》。
在李家村的打谷场上,一场别开生面的“土地确权剧场”正在上演。
“我的地!这是我家的祖产!你凭什么抢!”一个瘦弱的村民扮演着被欺压的良善,被另一个膀大腰圆、戴着滑稽官帽的“恶霸”推倒在地。
“官府的文书在此,这地就是我的!你去告啊,看谁敢为你做主!”“恶霸”嚣张地挥舞着一张假文书。
围观的村民们看得义愤填膺,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就在此时,讲法团中的法官“砰”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大胆刁民,强占田产,国法难容!来人,给我拿下!”
剧情瞬间反转,村民们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最后,在讲法团的带领下,全场村民振臂高呼,声震云霄:“我的地,我做主!我的地,我做主!”
这喊声,是宣泄,是觉醒,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数日后,消息传回凉州,竟有数个乡的豪强劣绅,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主动找到官府,退还了多年来侵占隐匿的田产,多达百余顷!
柳如是的阳谋,不费一兵一卒,却胜过千军万马。
然而,有阳谋,就必有阴谋。
白芷带领的核查队,在对一个试点县的数据进行复核时,发现了端倪。
账面上,当地大户张员外名下的百亩良田,赋税竟比邻里普通农户的沙地还低。
“调取三年前的赈灾名册、去年秋粮的纳税记录、本月的户籍台账。”白芷的命令冷静而迅速,不带一丝感情。
三份看似毫不相干的案牍摆在一起,在白芷独创的“交叉验证法”下,漏洞瞬间暴露无遗!
“三年前,张员外以此地为由,申领了三百人的赈灾粮,声称颗粒无收。去年,此地却又作为熟田,缴纳了足额的秋粮税。而户籍台账上,这片土地上登记的佃户,竟不足十人!”白芷纤细的手指点在账册上,眼神比凉州的寒风更冷,“我倒想问问张员外,你这地,到底是养活了三百灾民的荒地,还是能产出万斤粮食的熟田?”
那名被贿赂的测量官早已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传我命令!”白芷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涉事官员,当场革职,押入大牢,彻查其所有经手账目!张员外,贿赂朝廷命官,欺上瞒下,按新法,抄没其两成田产充公,以儆效尤!所有土地,立即重测!”
铁血手腕,雷霆之势,让所有心怀鬼胎的人,彻骨生寒。
夜深人静,林昭巡视着城外临时搭建的营地。
白日里的喧嚣散去,只剩下巡逻甲士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鼾声。
忽然,他停下脚步,看到一个帐篷的阴影里,蹲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那是一个老农,正借着微弱的月光,在一张纸上费力地写着什么。
林昭走近,才看清那是一张“网格举报单”,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几乎不成章法,但每一笔每一画,都充满了力道。
“老人家,夜深了,怎么还不歇息?”林昭轻声问道,“若是不识字,可以找讲法团的先生代笔。”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是林昭后,闪过一丝惊慌,但随即又变得坚定。
他举起手中的笔,喘着粗气道:“多谢大人……但,这是我自己的地,我说的话,就得我自己来写。一个字,都不能差!”
这句话,像一柄重锤,轻轻敲在林昭的心上。
他看到了老人眼中的光,那是一种“主人”的光。
这片土地,不再仅仅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工具,而是他们身体和尊严的一部分。
林昭没有再说话,默默转身,取来一盏防风的油灯,放在老人身旁,为他照亮那张写满希望与尊严的纸。
那一夜,油灯的光晕,温暖而明亮。
【检测到基层自治意识大规模觉醒,“天下归心”状态正在深化……】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林昭脑海中响起,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度。
数日后,均田丈量在凉州全面铺开,走上正轨。
林昭踏上了返京的路。
马车行至凉州府衙门前,他叫停了车队。
府衙门口,立着一块巨大的“德政碑”,上面刻满了历任官员的功绩。
林昭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枚已经摩挲得看不清纹路的旧铜钱。
那是他和李大牛,在那场席卷北境的饥荒中,仅剩的财产。
他找到石碑基座的一条缝隙,将那枚铜钱,轻轻地、稳稳地嵌入其中。
魏无忌跟在身后,不解地问:“大人,这是何意?”
林昭的目光望向遥远的东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也是风暴的中心。
他轻声道:“有些东西死了,比如大牛。有些东西,却要让它永远活着。”
他转过身,迎着初升的晨光,一字一句道:“只要这面旗,还立在百姓的心里,哪怕一时被风吹倒了,也永远不会熄灭。”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抹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官道旁的一面驿站黄旗。
那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四个大字,隐约可见——宁听圣谕。
凉州的风波暂平,但归途漫漫,前方驿站的灯火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林昭知道,那些从四面八方雪片般飞来的奏报和密信,早已堆积如山,正静静地等待着他。
而其中,必然藏着比凉州豪强更凶恶、更隐蔽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