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是带着利刃的。
三日后,当林昭率领的五百精锐抵达极北的“无垠冻湖”时,那风刮在脸上,已不是刺痛,而是麻木的撕裂感。
天地间一片茫茫的白,连太阳都只剩一个惨淡的轮廓,仿佛被冻结在了天际。
“陛下,就是这里。”影鸦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发飘,他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冰霜,挂在面罩上。
他身上穿着工部连夜赶制的“暖芯甲”,内衬厚实的羊皮,夹层里塞满了特制的长效炭囊,即便如此,依旧无法完全抵御这仿佛能冻结灵魂的严寒。
林昭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片广阔如海的冰面,冰层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蓝色,在惨白的天光下,宛如巨兽的瞳孔。
他没有回应影鸦,而是对身旁的楚月和沈娘子道:“所有人,服下‘醒神香丸’,检查暖芯甲的炭囊,半个时辰后更换。”
柳如是调配的香丸入口辛辣,一股暖流直冲天灵,将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驱散了些许,也让众人因极度严寒而有些迟钝的思维重新变得清晰。
“强攻绝无可能。”楚月看着这片一望无际的冰湖,第一次对自己无往不利的破阵军感到了无力,“任何剧烈的震动,都可能导致整个冰层结构性坍塌。我们不是在攻城,是在拆一座用冰搭建的危房,而我们要救的人,就在房梁底下。”
林昭点了点头,这正是他否决强攻的原因。
他转向影鸦,目光如炬:“开始吧。”
影鸦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对用不知名兽骨制成的小锤。
他走到湖边,伏下身子,侧耳贴在冰面上,神情专注到了极点。
片刻后,他举起骨锤,按照一种奇特而复杂的节奏,开始轻轻敲击冰面。
“咚……咚咚……咚……”
声音沉闷而微弱,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仿佛不是在敲击冰块,而是在叩问某个沉睡的古老灵魂。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之际,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竟从厚重的冰层之下幽幽传来。
那声音起初细若游丝,仿佛幻觉。
但随着影鸦的敲击持续,它渐渐变得清晰——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无数个稚嫩的童声汇聚而成的合唱。
她们在唱,唱的正是影鸦敲击出的那段“哭墙经”的调子,只是歌声里充满了疲惫、麻木与无尽的寒冷。
“她们……她们在做什么?”楚月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沈娘子那张总是带着一丝忧郁的脸庞,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血色。
她嘴唇哆嗦着,泪水夺眶而出,瞬间就在睫毛上凝成了冰珠。
“她们在……取暖。”她用近乎崩溃的声音说,“玄冥会发现,当数百名孩童被迫挤在一起,用尽全力诵经时,她们身体散发的热量,能勉强维持这座冰窟核心区域的温度,让冰层不至于从内部彻底崩裂……她们不是被关押的容器……”
沈娘子猛地看向林昭,眼中是无尽的悔恨与痛苦:“陛下,她们是这座冰窟的燃料!是三百个……活生生的火炉啊!”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杀意自林昭身上轰然爆发,他脚下的冰面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裂开一道细微的蛛网。
他身后的五百精兵,每一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汉子,此刻也都双目赤红,握着兵器的手青筋暴起。
他们见过饿殍遍野,见过血流成河,却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令人发指的罪恶!
也就在这时,影鸦的敲击到了最后一个音节。
前方不远处的冰面,无声无息地向下方沉去,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盘旋向下的冰制阶梯。
幽蓝的冷光从洞口深处透出,伴随着更加清晰的、麻木的诵经声。
“跟上!”林昭的声音压抑着火山喷发般的怒火,他第一个踏入洞口。
冰窟的内部,是比地狱更令人绝望的景象。
通道两侧的墙壁,竟是用一截截大小不一的人骨拼接而成,骨缝之间用冰填满。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冰壁之中,镶嵌着一张张被冻结的、扭曲的孩童面孔。
她们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了死亡前的惊恐与痛苦之中。
“献祭失败者。”影鸦的声音冷得像一块冰,“这是幽冥宫主的规矩,用她们来警示后来者,‘神’的恩赐不容亵渎。”
林昭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走着,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
他那张总是带着一丝乐观积极的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决然。
他体内的“王朝改革选择系统”疯狂闪烁着赤红色的警报,但没有弹出任何选项。
因为此刻,已经没有什么好选的了。
通道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座宏伟到令人心悸的地下宫殿——“候补殿”。
大殿中央,是一座巨大的圆形石台,上面刻满了繁复诡异的阵法纹路。
三百名六到十二岁不等的女孩,就蜷缩在这座巨大的石台上。
她们衣衫单薄,瑟瑟发抖,小脸冻得发紫,嘴里却还在机械地哼唱着那段经文。
每个女孩的额前,都用不知名的染料刻着一个冰冷的编号。
她们纤细的脖颈上,都套着一个闪着银光的金属项圈,项圈下方连接着一根根细密的银链,深深地嵌入地面的阵图之中,仿佛给牲畜打上的烙印。
“畜生!”楚月怒吼一声,长刀出鞘,刀锋的寒芒与宫殿的幽光交相辉映,杀气凛然。
林昭的怒火也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把跟随他从桃花村一路杀出来的柴刀,刀身在幽光下反射出嗜血的光芒。
他一步踏出,对准那阵法最核心的枢纽,就要用这最原始的武器,将这罪恶的根源彻底斩断!
“陛下,不可!”沈娘子惊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死死抱住了他的手臂。
“放开!”林昭低吼,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暴戾。
“不能斩!”沈娘子哭喊道,“这阵法与整座冰窟的冰脉相连,是维持结构稳定的关键!一旦强行破坏,冰脉会瞬间暴动,我们所有人,包括这些孩子,都会被活活埋在这里!”
林昭的动作僵住了,他眼中的怒火与理智在疯狂交战。
他可以死,但他不能让这三百个孩子,在即将获救的瞬间,与这罪恶之地一同埋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
“哥哥,我能试试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跟在林小棠身边的阿豆,不知何时从一个亲兵的背包里钻了出来。
他小脸冻得通红,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手里拿着一本已经翻得卷了边的识字课本,正翻到写着“团结就是力量”的那一页。
林昭一怔,随即想起了什么。
柳如是在出发前,不仅给了他们香丸,还曾拉着阿豆,教了他一种用特制竹哨模仿“哭墙经”反向频率的法子,说或许能有奇效。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这位江南名妓在安抚孩子,没想到……
“去吧。”林昭看着阿豆澄澈的眼睛,缓缓点头。
阿豆用力地点了点头,在一名亲兵的帮助下,爬上了旁边一座稍高的石台。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枚小小的竹哨凑到嘴边,吹出了一段与“哭墙经”截然相反的、清脆而短促的音节。
那哨音,就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起初,石台上的女孩们只是茫然地抬起头,麻木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波动。
阿豆没有停,他一边吹,一边用他刚刚学会的、还不太熟练的字词,大声念着课本上的童谣:“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一个离阿豆最近的、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女孩,她那无意识哼唱经文的声音停了下来,转而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跟着阿豆哼唱起来:“小燕子……穿花衣……”
仿佛是受到了召唤,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
越来越多女孩的歌声汇入了进来。
她们的声音不再是麻木的经文,而是那首简单、纯粹,充满了对春天和生命向往的童谣。
三百个童声汇聚成的歌谣,在这座由骸骨与绝望构筑的冰窟中回荡。
那股纯净的声波,与阵法产生的邪恶频率形成了强烈的共振。
只见那连接着女孩们脖颈的银链开始剧烈颤抖,阵法枢纽上闪烁的幽光也变得明灭不定,整座冰窟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层开始松动,冰屑簌簌落下!
“就是现在!动手!”楚月厉喝一声,早已蓄势待发的精兵们如猛虎下山,人手一把特制的钢剪,冲上石台,精准而迅速地剪断那些连接着女孩们的银链。
“背上孩子,快撤!”林昭下达了最后的命令,自己则手持柴刀,站在队伍最后方断后。
混乱而有序的撤离开始了。
士兵们将虚弱的孩子一个个背在背上,用自己的暖芯甲护住她们,飞速向洞口退去。
就在林昭即将退出大殿的一刹那,他头顶的冰穹发出一声巨响,一根水缸粗细、锋利无比的巨大冰锥,裹挟着死亡的呼啸,直直朝他头顶坠来!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快到连林昭都来不及反应!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猛地从他身侧扑了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狠狠推开。
“噗嗤!”
冰锥贯穿血肉的声音,在这片嘈杂中显得异常清晰。
林昭被推得一个踉跄,回头看去,只见影鸦的胸膛被那根巨大的冰锥整个洞穿,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却在接触到冰锥的瞬间凝固成暗红色的冰晶。
他的生命在飞速流逝,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解脱的苦笑。
“我……我杀过十七个……不肯诵经的孩子……”他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到林昭耳中,“现在……换我……护一个……出去……”
林昭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冲上前,不顾周围不断崩塌的冰块,用最快的速度将影鸦的尸身从冰锥上拔下,用一面大明战旗将他紧紧裹住。
“你的罪,我记下了。”林昭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在立下誓言,“你的功,天下也会知道。”
他扛起影鸦的遗体,转身冲出洞口。
就在全员撤出的瞬间,他们身后的无垠冻湖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座冰窟轰然坍塌,巨大的水汽和冰屑冲天而起。
数息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湖面重新冻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返程的马车上,气氛压抑而沉静。
林小棠紧紧抱着一个刚刚获救的女孩,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
那女孩将头埋在小棠的怀里,许久之后,才怯生生地抬起头,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问:
“姐姐,我们……我们还能回家吗?”
回家。
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词,却让整个车厢的人都为之窒息。
林小棠看着女孩眼中那混杂着恐惧与希冀的目光,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枚系统奖励给她、始终贴身存放的“信念徽章”,轻轻地戴在了女孩的胸前。
“能!”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力量,“而且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把你关起来了。”
马车在茫茫雪原上向南疾驰,向着家的方向。
车窗外,一轮迟来的朝阳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映照在身后那片平静如镜的湖面上,仿佛照见了一个不再需要神谕、也不再有冰窟的崭新世界。
林小棠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那片刺眼的阳光。
她苍白的脸颊上,竟泛起了一丝久违的红润。
她的目光越过了无尽的冰雪,仿佛穿透了千里之遥,望向了那片她曾日夜祈盼、生机勃勃的江南。
那里,才是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