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泥土气息,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阴冷,仿佛要将这盛夏的余温,彻底浸透。
“哇——!”
一声凄厉的啼哭刺破了桃花村宁静的清晨。
正在村塾备课的林昭猛地抬头,眉头瞬间锁紧。
这哭声不对劲,不是孩童间的寻常打闹,而是充满了惊骇与痛苦。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的哭喊声遥遥传来,伴随着大人们惊惶失措的叫嚷。
“快去请张郎中!狗子浑身滚烫,还在抽风!”
“我家丫头也是!眼睛都翻白了!”
不消片刻,整个桃花村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炸开了锅。
林昭放下手中的书卷,快步走出学堂。
只见几个村民正抱着自家的孩子,疯了似的冲向村东头张郎中的草药铺。
那些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孩子,此刻软绵绵地瘫在大人怀里,小脸烧得通红,身体不时地剧烈抽搐一下,景象骇人。
张郎中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村里行医四十载,此刻却捻着山羊胡,不住地摇头。
他挨个给孩子们探了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最后只得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心惊肉跳的结论。
“邪祟入体!这是邪祟入体啊!”老郎中面色惨白,“连日暴雨,阴气过盛,冲撞了娃儿们纯阳的体魄。这……这不是汤药能治的病!”
“邪祟”二字,如同一道催命符,瞬间击溃了村民们最后的理智。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迅速蔓延。
“是山里的精怪!”
“定是前些日子修河堤,惊动了河神!”
“得设坛!得祭祀!快!去把赵四爷请来,他懂这个!”
人群乱作一团,几个老人已经张罗着要去杀鸡宰羊,准备祭品。
看着眼前这熟悉又荒诞的一幕,林昭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如铁。
他知道,此刻跟他们讲道理是徒劳的。
他一把拉住正要跑去抬祭桌的村民,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都站住!谁也不许动!”
众人被他一喝,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林昭的目光扫过那几个病倒的孩子,心中飞速盘算。
高热、抽搐、集中爆发……他脑海中瞬间闪过现代社区处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流程图。
他没有理会村民的窃窃私语,而是径直走到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面前,蹲下身,沉声问道:“嫂子,别慌。你仔细想想,这两天,你家孩子吃过什么,喝过什么,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
那母亲早已六神无主,哭着摇头:“都一样啊……吃的都是家里的糙米饭,喝的……喝的都是后山溪里的水……”
溪水!
林昭心中咯噔一下,又转向另一位家长:“你们呢?”
“也是溪里的水!天热,孩子们玩疯了,总爱去那儿捧水喝!”
林昭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他想起,为了增加村里的收入,前些日子,赵四爷牵头在后山溪流的上游,建了一个小型的养猪场!
暴雨!猪圈!污水!溪流!
一条清晰的污染链瞬间在他脑海中形成!
但他没有声张。
此刻点破是赵四爷的猪圈有问题,只会引发村民的内斗和迁怒,于事无补。
“小翠!”林昭猛地回头,对人群中那个眼神同样焦急却保持着镇定的姑娘喊道,“你记不记得,当初咱们编撰《民生基础手册》时,有一册是讲卫生防疫的?”
林小翠,这位如今已是十里八乡宣传骨干的女子,立刻反应过来:“记得!但原本都送到县里存档了!”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林昭的声音斩钉截铁,“骑上村里最快的马,去邻县,找县医署把咱们的副本调出来!天黑之前,我必须见到它!”
“是!”林小翠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向村口飞奔而去。
接着,林昭转向学堂里几个年纪最大的学生,他们正扒着门框,一脸惊恐地看着外面。
“李虎,王牛!”林昭厉声喝道,“怕什么!你们是黎明学院的学生,是未来的顶梁柱!现在,我交给你们一个任务!”
他从怀里掏出炭笔和纸,迅速画了一张桃花村的简易地图,用线条分割成几个网格。
“按这张图,你们几个,每人负责一片!去所有人家里问清楚,谁家孩子病了,什么症状,记下来!最重要的是,问清楚他们这两天喝的是哪里的水!马上就去!”
少年们眼中的恐惧,瞬间被一种名为“使命”的火焰所取代。
他们重重点头,拿着纸笔,像一个个小小的令史,冲向了村子的各个角落。
眼看林昭有条不紊地调度,村民们的慌乱也渐渐平息了几分。
傍晚,林小翠浑身湿透,满脸泥泞地冲了回来,怀里用油布紧紧裹着一本册子。
她冒着再次落下的暴雨,疯了般骑行六十里,硬是把《卫生防疫手册》给带了回来!
林昭接过手册,直接翻到“疫源追踪与隔离”一节。
上面的条目,正是他当年亲手写下的:设立临时病舍、封锁污染水源、所有饮水必须煮沸!
“先生,要不要请县医署的人来?”林小翠喘着粗气问。
“等他们走完公文,人已经倒下一半了!”林昭摇头,他抬起头,对闻讯赶来的魏无忌和赵四爷道:“敲钟!召集全村所有孩子的爹娘,到村祠开会!就说……今晚加开一节亲子共读课!”
当夜,桃花村祠堂灯火通明。
村民们惴惴不安地坐在下面,看着站在前方的林昭。
林昭没有讲大道理,他只是端来一盆清澈的溪水,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一碗浑浊的米汤倒了进去。
“各位乡亲,你们看,这盆水,原来是干净的。”他指着那盆瞬间变得浑浊的水,“现在,它脏了。我们的孩子,喝的就是这样的水。”
一个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正是带头要建猪圈的赵四爷,他脸上满是羞愧和不解:“林先生,水脏了我们知道,可这和邪祟有什么关系?书上画的那些小虫子,谁看得见啊?”
这正是林昭等待的问题。
他从身后捧出一个用锦盒装着的古怪物事——正是当年他退位时,太医院的匠人们根据他的图纸,费尽心血打造出的一架原始显微镜!
“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林昭将一滴取自溪水的水珠滴在玻片上,调整焦距,将影像通过一个巧妙的聚光和反射装置,投影在祠堂的白墙上,“但,我们可以让它自己告诉我们,它在不在。”
下一秒,白墙之上,一个前所未见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出现了。
无数微小的、如同炭粉般的颗粒,在光幕中疯狂地游动、碰撞、翻滚,那是一种肉眼无法窥见,却又无比真实、充满生命力的律动。
整个祠堂,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看着墙上那颠覆了他们几十年认知的一幕。
那不是邪祟,不是鬼怪,而是一个真实存在,却又看不见的“世界”!
“这……这是什么……”赵四爷的声音都在发抖。
“这就是病。”林昭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它从被污染的水里来,进了我们孩子的肚子里。它不是神,也不是鬼,所以祭拜没用。但我们可以对付它。”
“怎么对付?”一个年轻的父亲猛地站起来,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把它隔开,把它饿死,把它烫死!”林昭一字一顿,“就这么简单!”
“砰!”
一声巨响,赵四爷一拳砸在身旁的柱子上,这位倔强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双眼通红,转身冲着所有村民,深深鞠了一躬。
“是我老糊涂!是我害了孩子们!”他直起身,嘶吼道,“天亮之前,我亲手把那猪圈给拆了!我带人去把排污沟挖好!”
“我带人去砍竹子!”前护卫统领,如今的农夫魏无忌也站了出来,虎目含威,“就在村外那片空地,搭几间通风的草屋,把生病的孩子和家人隔开!谁家有困难,我魏无忌担着!”
一场关于鬼神的恐慌,在科学的铁证面前,化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自救运动。
第二天清晨,被雨水冲刷过的村道上,出现了一幕奇景。
赵四爷带着村里的青壮,挥舞着锄头拆掉了自家的猪圈;魏无忌则领着另一批人,在村外空地上高效地搭建起三间通风透光的隔离草棚,门口还学着军营的样子,挂上了醒目的红布条。
学堂的孩子们也没闲着,他们轮流在隔离所外值守,用刚学会的字,歪歪扭扭地在木牌上记录着病人的体温变化,俨然一个微型的“卫生衙门”。
一位母亲起初死活不肯把儿子送进隔离所,哭喊着“那是送死的地方”。
林昭蹲下身,没有斥责,只是温和地问她:“嫂子,你信神的时候,求过它吗?孩子好些了吗?”
妇人一愣,哭声渐歇。
“现在,我们不信它了。”林昭指着远处烧得正旺,用来煮开水的大锅,“但我们信水要烧开,信粪不能靠近水井,信生病的人要和没病的人分开。你说,这算不算我们自己的‘经文’?”
妇人呆呆地看着林昭,又看看那些忙碌的村民和孩子们,最终咬了咬牙,将孩子交到了魏无忌的妻子手中。
七日后,疫情被完全控制,再无一例新增。
林昭在村祠堂的黑板上,用粉笔写下了“防疫五条”:烧开水、分餐食、勤洗手、避污秽、有病报。
这十个字,从此成了桃花村人刻在骨子里的信条。
当苏晚晴派来的巡防使抵达桃花村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看到的是一个无需官府命令,便能自行运作、井然有序的村庄。
他立刻将此地上报,朝廷震动,随即下令将此模式编入《地方自治规程》,命名为——“桃花防疫法”。
当夜,暴雨再至。
林昭独自巡视完隔离所,确认孩子们都已安睡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学堂。
他看见廊下的石阶上,坐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女孩,正紧紧抱着一本用油纸包好的课本,冷得瑟瑟发抖。
“怎么不回家?”林昭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她小小的身躯上。
女孩抬起头,是那个之前送进隔离所,刚刚痊愈的孩子。
她怯生生地低声道:“林老师……我娘说,要是我再生病,就……就不能再来上学了。我怕……”
林昭的心猛地一揪。
他揉了揉女孩的头,轻声说:“傻丫头,你知道为什么这学堂的屋顶,风吹不垮,雨打不塌吗?”
女孩摇摇头。
“因为它,是用你们所有人的心,一块一块撑起来的。只要你想学,这屋顶,就永远不会为你关上门。”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厚重的钟声——铛!铛!铛!
是村头那座废弃神庙里,被改作“警讯钟”的古老铜钟被敲响了!
林昭猛地抬眼望去,只见通往桃花村的几条泥泞小路上,火把连成了数条蜿蜒的火龙,正朝着这里汇聚而来。
竟是十里八乡听到消息的村民,自发地带着草药、粮食和干柴,冒着倾盆大雨,赶来支援了!
看着那片在风雨中跳动的光,林昭知道,这一次,他们不是去拜任何虚无缥缈的神,而是来救实实在在的人。
他胸中激荡,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个早已沉寂的“王朝改革选择系统”从未消失,它只是化作了千千万万颗这样的心,在这片土地上,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雨声渐歇,夜深人静。
送走了最后一批前来帮忙的村民,林昭终于能坐回书案前。
油灯下,是他从学生们那里收上来的课业——一篇名为《我的村庄》的短文。
他拿起第一本,嘴角带着欣慰的笑意。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作业本那稚嫩的字迹上时,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凝固了。
他拿起第二本,第三本……越看,他的脸色越是沉重,最后竟化为一片冰冷的凝重。
他的手,握着朱砂笔,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孩子们描写的,不只是一个战胜了疫病的村庄。
在那些天真无邪的文字背后,一抹更加深沉、更加诡异的阴影,正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