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寒霜满地。
桃花村黎明书院门前,一声压抑的惊呼刺破了清晨的寂静。
那块由林昭亲手题写、象征着新朝思想启蒙的石碑——“破除迷信,启蒙万民”,竟被人从中间砸断,上半截碑身歪倒在地,砸碎了几块青石板,断口狰狞如一道丑陋的伤疤。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焦香,像是某种祭祀用的草料混合着油脂燃烧后的味道。
石碑的残骸旁,泥地上还残留着几点尚未完全熄灭的火星,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近似于某种符咒的图案。
消息像插了翅膀的野火,瞬间传遍了整个桃花村,并以惊人的速度通过电报线路传向四方。
林小翠第一个赶到现场,当她看到那块断碑时,平日里明媚的脸庞瞬间覆满寒霜,双目几欲喷火。
“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她银牙紧咬,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这祭火的痕迹,分明是玄冥会那帮阴沟里的老鼠才用的手法!他们以为先生退隐乡野,就可以卷土重来,动摇国本吗?!”
她转身,对着随行而来的地方治安官厉声下令:“封锁全村!挨家挨户地查!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帮胆大包天的余孽给我揪出来!”
周围的村民义愤填膺,纷纷响应。
这块碑,在他们心中早已不只是一块石头,它是新生活的象征,是让他们敢于挺直腰杆、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的凭证。
砸了它,无异于打在每个新朝百姓的脸上。
就在众人群情激愤,准备掀起一场全村大搜捕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都住手。”
林昭拨开人群,缓缓走了过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
但他一出现,喧嚣的场面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断碑前,蹲下身。
他没有去碰那焦黑的祭火痕迹,而是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石碑狰狞的断口。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林小翠急道:“先生!这帮逆贼如此猖狂,我们必须……”
“这不是锤子砸的。”林昭突然开口,打断了她。
众人一愣。
林昭指着断裂面中心的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深色纹路:“你们看,这道裂纹的走向,是从内向外扩散,边缘的石屑是崩裂,而不是被重击后的内陷。更像是……石碑内部早就有了裂痕,因为地基不稳,加上昨夜霜冻,内外温差过大,自己崩断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拨开碑座旁的浮土。
泥土很松,显然是新近有人动过。
很快,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角。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挖出,那是一张被烧得只剩一角的残纸。
纸质是墨无尘手稿特有的竹浆纸,上面残存着几个铁画银钩的大字,笔迹狂放不羁,正是那位已故国师的手笔。
“……三十年骗术,终归尘土。”
八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脑海中炸响!
这是墨无尘自我批判手稿里的一句!
当年为了彻底打碎这位“活神仙”在民间的影响力,这句话曾被印在无数传单上,广发天下。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真是玄冥会余孽报复,他们为何要用墨无尘自我否定的话来祭奠?
如果石碑是自然断裂,那这半张残纸和祭火痕迹又作何解释?
林小翠的脸色由红转白,她想不通这其中的逻辑。
林昭却沉默了许久。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断裂的石碑上。
那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乱局,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良久,他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命令。
“不追责,不清理。把断碑……原地立回去。”
“什么?”林小翠失声惊呼,“先生!这岂不是向那些宵小之徒示弱?”
“立回去,”林昭的语气不容置疑,“但,在碑的背面,给我加一行新字。”
三日后,黎明书院门前,那块断裂的石碑被重新拼接,用铁箍加固,立回了原位。
那道狰狞的裂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触目惊心。
正面,依旧是那八个大字:“破除迷信,启蒙万民”。
而背面,多了一行笔法沉稳的楷书:
“毁碑者,或亦在觉醒途中。”
此举一出,舆论哗然。
远在京城,主管思想改革的负责人刘知远看到电报后,勃然大怒,一封加急信件火速送抵桃花村。
信中,刘知远的质问措辞严厉:“林公!新朝气象,如日初升,正需雷霆手段扫清一切沉疴旧疾!对破坏思想根基之举,岂能如此姑息?难道我们的宽容,也要施舍给敌人和破坏者吗?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林昭的回信只有短短一句,却重如千钧:
“当年我拆毁龙王庙时,不也亲手砸过神像?可我现在才明白,真正的破除,不是砸碎一块石头,而是让人们心中,不再需要任何需要被砸碎的石头。”
这句充满禅意的话,刘知远或许还未完全参透,但答案却自己找上了门。
又过了数日,一个面容憔悴的青年,独自来到黎明书院,跪在了林昭面前,承认石碑是他毁的。
他叫王生,曾是玄冥会最外围的信徒。
他的父亲重病,他散尽家财为父求医,却被当地的玄冥会巫师欺骗,说其父是中了邪祟,需日夜祷告,饮用符水。
结果,他眼睁睁看着父亲在痛苦的祷告中错过了最佳救治时机,撒手人寰。
悲愤之下,他一把火烧了玄冥会的据点,逃到了桃花村。
当他看到那块“破除迷信”的石碑时,积压在心中的恨意彻底爆发。
“那块碑,和那些神像有什么区别?”青年双目赤红,嘶吼道,“你们推倒了庙里的神,又立起了一块自己的‘神’!你们告诉我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不信你们的,就是愚昧,就是余孽!我爹信了神像,死了!可如果他当初不信医生,只信这块碑,难道就能活吗?我想让它倒下,就像当年它推倒神像一样!我想让所有人都看看,任何不容置疑的东西,都会变成吃人的怪物!”
一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哑口无言。
林小翠的脸上血色尽褪,她终于明白了林昭那句话的深意。
他们用力过猛了,在推倒一个旧的教条时,不知不觉中,自己正在变成新的教条。
所有人都以为林昭会严惩这个青年,至少要让他公开认罪。
然而,林昭只是将他扶起,对他说:“你的课,讲得很好。明日,书院开一堂公开课,就由你来讲,题目是——《我为何恨信仰》。”
第二天,书院的讲堂挤满了人。
有当年被打压,如今扬眉吐气的儒生;有曾亲手烧毁过“四书五经”的狂热少年;更多的是普通的村民。
王生站在讲台上,用颤抖却清晰的声音,讲述了他父亲的悲剧,讲述了他从盲信到憎恨的全过程。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只有血淋淋的真实。
讲到最后,他泪流满面:“我恨的不是神佛,也不是石碑,我恨的是那种不让你问‘为什么’的力量……”
全场静默。
良久,不知是谁第一个站了起来,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最后,全场听众,无论身份,无论过往,都默默地起立,用最庄严肃穆的掌声,向这个曾经的“破坏者”致敬。
当夜,林昭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星空之下,墨无尘一袭青衫,对他遥遥一拜,而后转身,含笑踏入无尽的星海,彻底消散。
他从梦中醒来,心头一片澄明。
他提笔,就着月光,写下了《关于意识形态建设的七点提醒》,连夜送往京城政事堂。
其中最核心的一条是:“坚决禁止一切以‘正确’为名的强迫,警惕将‘启蒙’变为新的‘神启’。”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归田务农的前护卫统领魏无忌就匆匆敲开了他的门。
“先生,有人天不亮就放在我门口的。”
魏无忌递过来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林昭打开,里面没有信纸,只有半块被烧得焦黑的护身符。
在护身符的背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我娘昨天把它烧了。她说,现在信‘卫生五条’,比信符水灵。”
林昭看着那行字,久久不语。
他将那半块护身符小心翼翼地压在砚台下,抬头望向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不是没人反对,而是反对的声音也能被听见,被理解,最终成为推动所有人前进的力量。
然而,他嘴角的笑意尚未完全绽开,院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是苏晚晴。
她一袭风尘,从快马上利落跳下,甚至来不及整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手中紧紧握着一份加盖了最高等级火漆印的紧急奏报。
“林昭!”她声音紧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出事了!北方三州边境,有大批士族豪强借口‘守护先祖传统,抵制歪理邪说’,聚众万余,公然武装抗税!”
林昭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而他即将面对的,是一场以“传统”为名,行“分裂”之实的血腥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