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一中的心理课,像一场漫长而沉闷的、充满了催眠魔法的集体仪式。
讲课的老师,是一个戴着厚厚平底眼镜、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
他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任何起伏,像一台老旧的、即将报废的录音机,在反复地,播放着那些关于“适应”、“融入”、“积极心态”的、空洞的理论。
橙小澄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她没有听课。
她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片灰蒙蒙的、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她的思绪,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早已飘回了那个,遥远的、充满了阳光与回忆的城市。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强行塞进这部电影的、格格不入的客串演员。
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老师的讲课声,同学们偶尔的低笑声,窗外操场上传来的、模糊的哨声,都像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将她,与这个鲜活的世界,彻底地隔绝开来。
她是一个透明的幽灵,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孤独的符号。
“好了,同学们,”讲台上的老师,终于,停止了他那催眠般的念叨。
“今天的理论部分就到这里,现在,给大家二十分钟时间,自由活动,你们可以走出教室,去感受一下这个‘新环境’,试着去发现一些,你们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记住,适应,是从观察和感受开始的。”
“新环境”。
这个词,像一根针,轻轻地,刺了橙小澄一下。
她没有动。
她只是,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看着窗外。
她不想去“感受”这个让她感到窒息的、陌生的世界。
她只想,沉浸在自己的、那个充满了回忆的、安全的壳里。
周围的同学,像一群被放出笼子的、欢快的鸟儿,三三两两地,笑着,闹着,走出了教室。
很快,原本拥挤的教室,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她,和几个同样懒得动弹的、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学生。
寂静,像潮水般,涌了进来。
橙小澄感觉,自己那颗因为失眠而疲惫不堪的心,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她站起身,想活动一下,自己那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变得僵硬的身体。
她无意识地,在空旷的教室里,踱步。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空无一人的课桌。
那些桌面上,刻满了各种各样、充满了青春气息的涂鸦和文字。
有某个明星的名字,有某句流行的歌词,有某个不知名的、充满了爱意的“xxx,我喜欢你”。
这些,都曾是她的世界里,最熟悉的风景。
但在这里,它们,都变成了,属于别人的、她无法读懂的故事。
她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张靠窗的、看起来比其他桌子更旧的课桌前。
这张桌子的木料,已经因为岁月的侵蚀,而变得有些发黑,桌面上,也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各种颜色的刻痕。
她鬼使神差地,拉开了这张课桌的抽屉。
她只是想,找个地方,放一下自己手里那本,已经翻得起了毛边的、心理课本。
抽屉里,很杂乱,像一个被遗忘了很久的、时间的垃圾场。
里面塞满了废弃的、揉成一团的纸团,几片不知从哪里飘进来的、早已干枯了的、脆生生的树叶,甚至,还有一支早已写不出水的、断了的圆珠笔。
这里的一切,都像她此刻的心情,混乱,而无序。
她皱了皱眉,正准备,将这个充满了垃圾的抽屉,重新关上。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一个东西,吸引了。
在那些杂乱的、灰暗的纸团和树叶之间,静静地,躺着一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看起来格外干净的信纸。
它像一朵,开在垃圾堆里的、洁白的莲花,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橙小澄的心,在那一刻,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张纸,产生如此强烈的、莫名的好奇。
她只是,感觉,这张纸,在等待着她。
她伸出手,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充满了仪式感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那张信纸,从那堆垃圾中,拿了出来。
纸张的触感,有些粗糙,带着一种,被岁月沉淀下来的、淡淡的、陈旧的味道。
她鬼使神差地,将它,缓缓地,展开。
纸张,被折叠了两次。展开后,是一张标准的、印着横线的作业纸。
而在纸张的最上方,用一种龙飞凤舞的、充满了不羁与个性的笔迹,写着三个字。
沈心怡!
那字迹,很大,很张扬,每一个笔画,都像在尽情地,舒展着自己的生命力。
橙小澄甚至,能从这三个字里,想象出一个,留着长发、爱笑、性格开朗得像太阳一样的,女孩的形象。
她不认识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属于这个城市的,别人的故事。
橙小澄的心里,涌起了些许,小小的失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落。
或许,她只是,下意识地,希望,能在这张充满了故事的纸上,找到些许,与自己,与阳城,相关的,痕迹。
她自嘲地,笑了笑,准备,将这张纸,重新,折叠起来,放回原处。
但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纸张的边缘时,她的目光,无意中,瞥见了,在那个张扬的“沈心怡”三个字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小的、却无比熟悉的,签名。
橙小澄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
她的呼吸,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扼住了。她的血液,像被瞬间抽干,又像被瞬间点燃,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她感觉,自己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次,看向那个签名。
那不是幻觉。
那是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刻在了她灵魂深处的、每一个笔画,都足以让她心跳加速的签名。
陈潇。
那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充满了逻辑与理性的力量。
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笔,都和他为她讲解题目时,在草稿纸上写下的那些公式,一模一样。
橙小澄感觉,自己手里的这张纸,不再是一张轻飘飘的、普通的信纸。
它变成了一块,烧红的、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她的掌心,也烙在了她的心上。
沈心怡?
陈潇!
这两个名字,像两把,最锋利的、淬了剧毒的匕首,同时,捅进了她的心脏,然后,疯狂地,在里面,搅动,切割。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无数的、可怕的、充满了恶意的猜测,像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饥饿的蚂蚁,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
沈心怡,是谁?
是在她认识他之前吗?
还是……之后?
这个念头,像一株,在黑暗中,疯狂滋生的、最恶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她想起了,他发给她的,那两个字。
“等我”。
这两个字,此刻,像一句,最恶毒的、最讽刺的谎言,在她耳边,反复地,回响。
等?
江城!
这个,她被迫来到的、陌生的、充满了湿冷与压抑的城市,在这一刻,忽然,变成了一个,充满了阴谋与背叛的、巨大的舞台。
而她,就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最可笑的、唯一的,小丑。
她感觉,自己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股,她不习惯的、辛辣的食堂饭菜的味道,再次,涌上了她的喉咙。
她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她不敢,再想下去。
每一个猜测,都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她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她将那张,写满了“罪证”的信纸,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纸张的边缘,深深地,嵌进了她的掌心,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骨的疼痛。
但这疼痛,却远不及,她心中,那片,正在被彻底焚烧的,荒原的,万分之一。
下课的铃声,在这一刻,尖锐地,响了起来。
同学们,像潮水般,涌了进来。
教室里,再次,充满了喧闹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声音。
但这一切,在橙小澄的眼中,都变成了,无声的、缓慢的,黑白电影。
她像一个,怀揣着,一个足以毁灭整个世界的、可怕秘密的,幽灵。
她将那张,已经被她手心的汗水,浸得有些湿润的信纸,飞快地,塞进了自己口袋的最深处。
然后,她站起身,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教室。
她走在江城一中,那条陌生的、充满了湿冷空气的林荫道上。
她感觉自己,不是走在去往宿舍的路上。
而是,走在一条通往更深、更冷的地狱。